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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死非难,何必伤寒?伐性斧日夜追欢。
酒池沉溺,误却加餐。更兼暴怒,多计算,少安眠。
病骨难痊,死者谁旋?卧床头长梦黄泉。
时光有限,无计延年。还骑劣马,服毒药,打秋千。
——右调行香子
再说晁源的娘子计氏,从那一年受屈吊死了,到如今不觉又是十二个年头。原来那好死的鬼魂随死随即托生去了。若是那样投河跳井服毒悬梁的,内中又有分别?
若是那样忠臣,或是有甚么贼寇围了城,望那救兵不到,看看的城要破了;或是已被贼人拿住,逼勒了要他投降,他却不肯顺从,乘空或是投河跳井,或是上吊抹头,这样的男子,不惟托生,还要用他为神。那伍子胥不是使牛皮裹了撩在江里死的?屈原也是自己赴江淹死,一个做了江神,一个做了河伯。那于忠肃合岳鹏举都不是被人砍了头的?一个做了都城隍,一个做了伽蓝菩萨。就是文文山丞相,元朝极要拜他为相,他抗节不屈,住在一间楼上,饮食便溺都不走下楼来,只是叫杀了他罢。那元朝毕竟傲他不过,只得依了他的心志,绑到市上杀了。死后他为了神,做了山东布政司的土地。一年间,有一位方伯久任不升,又因一个爱子生了个眼瘤,意思要请告回去。请了一个术士扶鸾,焚诵了符咒,请得仙来降了坛,自写是本司土地宋丞相文天祥,详悉写出自己许多履历,与史上也不甚相远;叫方伯不要请告,不出一月之内,即转本省巡抚,又写了一个治眼瘤的方。果然歇不得几日,山东巡抚升了南京兵部尚书,方伯就顶了巡抚坐位;依了他方修合成汤药,煎来洗眼,不两日,那眼瘤通长好了。再说那张巡、许远都是自刎了头寻死,都做了神灵。若是那关老爷,这是人所皆知,更不必絮烦说得。
如那妇人中,守节为重,性命为轻,惟恐落在人手,污了身体,或割或吊,或投崖,或赴井。立志要完名全节。如岳家的银瓶小姐,父兄被那奸贼秦桧诬枉杀了,恐怕还要连累家属,赴井而亡。那时小姐才得一十三岁,上帝怜他的节孝,册封了青城山主夫人。一个夏侯氏,是曹文叔的妻,成亲不上两年,曹文叔害病死了。夏侯氏的亲叔说他年小,又没有儿子,守满了孝,要他改嫁,他哭了一昼夜,蒙被而卧,不见他起来,揭被一看,他将刀刺死在内,上帝封了礼宗夫人,协同天仙圣母主管泰山。一个王贞妇,临海县人,被贼拿住,过青风岭,他乘间投崖而死,上帝册封为青风山夫人。
象这样的男子妇人,虽然死于非命,却那英风正气比那死于正命的更自不同。上天尊重他的品行,所以不必往那阎王跟前托生人世,竟自超凡入圣,为佛为神。就如朝廷破格用人一般,不必中举中进士,竟与他做个给事中;也不必甚么中行评博,外边的推知,留部考选,只论他有好文章做出来,就补了四衙门清华之职的一般。
若是有那一等的泼皮的光棍,无赖的凶人,动不起拿了那不值钱的狗命图赖人家,本等是妆虎吓人,不料神鬼不容,弄假成真:原是假意抹头,无意中便就抹死;假意上吊,无意中便就缢死;跳河跳井,原是望人拯救,不意救得起来,已是灌进水去,自己救不转来了。
那等悍妻泼妾、泼妇悍姑,或与婆婆合气,或与丈夫反目,或是妯娌们言错语差,或是姑嫂们竞短争长,或因偏护孩子,或因讲说舌头,打街骂巷,恶舍闹邻。那一等假要死的,原是要人害怕,往后再不敢惹他,好凭他上天入地的作恶,通似没有王子的蜜蜂一般,又与那没有猫管的老鼠相似。就是那一等真个寻死的,也不过自恃了有强兄恶父,狠弟凶儿,借了他的人命为由,好去打他的家私,毁他的房屋,尸场中好锥子扎他,打官司耗散他的财物。怀了此等念头,所以犯了鬼神之怒。
凡有这等死去的鬼魂,不许他托生为人,常常叫他做鬼。如吊死的脖子拖了那根送命的绳,自刎的血糊般搭拉着个头,投崖的拖拉着少七没八的骨拾,跳河跳井的自己抱着个瓮大的肚子行动不得,在那阴司里不见天日,只除有了替代,方许托生,且还不知托生得好与不好。若是没有替代,这是整几辈子不得出世!
却说那计氏虽是晁源弃旧怜新的,情也难忍。但人家的寡妇没了汉子,难道都要死了不成?我也只当晁源死了守寡的一样!人家寡妇,没倚没靠,没柴没米,都也还要苦守。计氏不少饭吃,不少衣穿;不久婆婆回来,又有得倚靠。观其有人回家,婆婆叫人寄银子、寄金珠、寄首饰尺头与你,可见又是疼爱媳妇的婆婆。就是小珍哥合晁源谤说你通奸和尚道士,要写休书,又被你嚷到街上对了街邻骂了个不亦乐乎,分晰得甚是明白;人人都晓得是珍哥的狡计,个个都说晁源的薄情;就是晁源也自知理亏,躲在门后边象缩头的死鳖一般;那珍哥也软做一块,顶得门铁桶一般;也就可以不死。只图要那珍哥偿命,不顾了先自轻生。若不是遇见了李佥宪、褚四府这样执法的好官,单即靠了武城县那个长搭背疮的胡大爷,不惟你这命没人偿你的,还几乎弄一顿板子,放在你爷爷哥哥的臀上。珍哥虽然说是问了抵偿,也还好好的监里快活,没见有甚难为他。
只是计氏在那阴司中悠悠荡荡,不得托生。若是有晁源的时候,他还放僻邪侈,作孽非为。有了这等主人,自然就有这等的一般辅佐。既是有了如此的主仆,自然家堂香火都换了凶神,变成乖气,生出异事。你那鬼在家里,便好倚草附木,作浪兴波,使他做个替身,即好托生去了。如今却是这等一个有道理有正经有仁义的一位晁夫人当了家事。小主人虽是个孩子,又是一个高僧转世。当初那些投充的狐群狗党,有见没了雄势自己辞了去的,有拐了房钱租钱逃走了的,又有如高升、曲进才、董重吃醉打了秀才逐出去的,也有晁夫人好好打发回家的,剩下的几个都是奉公守法的人。几个丫鬟养娘都是晁夫人着己的亲随。春莺,晁夫人看他就如自己亲生女子。那里有个与你做得替身的?况且家宅六神都换了一班吉星善曜,守护得家中铁桶一般,这计氏的阴灵,可怜何日是出头的日子!想是别再没有方法,只得托梦与那婆婆,求广做道场,仗佛超度。
一夜,晁夫人睡去,梦见计氏穿了天蓝段大袖衫子,白罗地洒线连裙,光头净面,只是项上拖了一根红带,望着晁夫人四双八拜,说他想家得紧,要晁夫人送他回去。晁夫人醒来,也只当是寻常的夜梦,丢过一边。过了几日,又梦见计氏还穿了那套衣裳,说他十二年不得家去,又等不出替身,明说叫晁夫人与他超度。晁夫人道:“他死去一十二年,我那年在通州的时节,曾央香岩寺长老选了高僧替他诵了一千卷救苦难的观世音经。难道他不曾托生,还在家里?这六月初八日是他的忌辰,待我自己到坟上嘱赞他一番,再看如何。”
到了忌日,晁夫人叫了人备了祭品,自己坐了轿,跟了家人媳妇,到坟上化了纸。晁夫人还是着实痛哭一场,嘱说:“你两次托梦,我是个老实人,不会家参详,又不知你待要如何。你如果不曾托生,还在家里,你待要如何,今日晚夜你明明白白托梦与我,我好依了你行,不得仍旧含糊。所以你的忌日,我特来与你烧纸。”晁夫人焚了纸,奠过了酒,一个旋风,只管跟了晁夫人转个不了。
晁夫人回了家,夜间果又梦见计氏,还是穿前日的衣裳,谢晁夫人与他上坟烧纸,说他这十二年,时刻还在那门楼底下等守“要寻一个替身相代,来往出入的人都是有着实的旺气,我又不敢近他;略有些晦气的,我刚要上前,那宅神又拦阻,不许我动手。我只得央那宅神,诉我的冤苦,求他容我寻个替代,好去出世。他说:‘你不消寻人相替,你只消央你的婆婆。你婆婆曾在通州香岩寺里念了一千卷救苦观音经,虽然举意是为你合那狐仙念的,不曾明说,没有疏文达到佛前,如今那一千卷经还悬在那边;若或是金刚经,或是莲花经,再得二千五百卷;连你应分的这五百卷观音经,通共三千卷;念完了,你便好托生。’”说完,又再三的拜谢。晁夫人从梦中哭醒,记得真切,醒来对着丫头们说了一会。到黎明起来,拣了六月十三日央真空寺智虚长老拣选二十四众有德行的真僧,建三昼夜道场,不用别样经,止诵金刚法华经二千卷。观音经五百卷,连前次通州诵的共一千卷,三部真经共是三千卷,超度自缢身亡儿媳计氏。先送二两银子做写法,差了晁书前去。
晁书见了智虚和尚,回说:“银子送到了。他说在那里建醮,写大奶奶的生时八字合死的日子合领斋的名字,他好填榜写疏。”晁夫人道:“你看我混帐,我都没想到这里!我只记的他生日是二月十一日,不知甚么时,记不真了。你还得请声你计舅来问他。主斋就是你二叔。就在寺里打醮,咱叫三个厨子去那里做斋。”晁书道:“奶奶不得自己到那里去看着些儿?”晁夫人道:“要你们是做甚么的?叫我往那寺里去!你跟着二叔再合计舅去罢。”
晁书去将计巴拉请得来到,见了。晁夫人说道:“你妹妹还不曾托生,连次托梦叫我超度他,我已定了这十三日做个三昼夜道常我就忘了他生的时辰。”计巴拉说:“他是二月十一日卯时生。”晁夫人道:“到那日仗赖你将着小和尚到那里领斋,就合他说罢,省得又写造帖子。”计巴拉问说:“是在那里念经?不在家里么?”晁夫人道:“日子忒久了,家里不便,就着在寺里罢。”留计巴拉吃了晌饭,辞了晁夫人去了。晁夫人叫人打单买菜,磨面蒸馍馍,伺候十三日打醮。
计巴拉到了十三日黎明,领着儿子小闰哥来就小和尚。晁夫人叫人往书房里师傅跟前与小和尚给了三日假,托括穿着细葛布道袍、凉鞋、暑袜,叫晁凤、李成名跟着,同了计巴拉合小闰哥三个到真空寺去。那和尚们将已到齐,都穿了袈裟,将待上坛。三个斋主到了,拈香参佛,又与众僧见过了礼。和尚登坛宣咒,动起响器,旋即摆了六桌果子茶饼,请和尚吃茶过了,写了文疏。上写:南赡部洲大明国山东布政使司东昌府武城县真空寺秉教法事沙门,窃念人生若梦,石火以同光;时日如沤,镜花而并采。使非寿考永终,谓是夭亡非命。兹者:本县富有村无忧里五图一甲晁门计氏,生于永乐二十一年二月十一日卯时,享年二十九岁。因妾诬奸,义动不平之气;愤夫休逐,谋甘自尺之心;于景泰三年六月初八日失记的时自经身故。
诚恐沉沦夜海,未出人天;久绝明期,尚羁鬼道。是据同母孝兄计奇策、夫家孝弟晁梁、孝侄计书香,延请本寺禅僧二十四众,启建超度道场三昼夜,虔诵法华金刚经各一千卷,观音救苦经合景泰三年九月二十八日通州香岩寺诵过五百卷,共一千卷,合力投诚,仰干洪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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