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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出外迎接,相见行礼,叙了寒温,道了喜庆。吴推官将京中娶妾委婉对丈人说了,又说:“媳妇儿心中不喜,求丈人在面前劝他。”献过了茶,让到内宅叙话。荷叶、南瓜依旧在墙下站立,未敢动身。吴推官请大奶奶出来见他父亲,大奶奶回话道:“身上不快,改日相见。”
吴推官且让丈人坐下,说道:“小婿因没人伏侍令爱,京中寻了两个人来家,过来与老爷磕头。”荷叶、南瓜齐齐走到当中,叩了四首。傅老爷立受还揖。两个依旧退立墙下。傅老爷道:“两个这不是站处,避到后边去。”这两个站了半日,得了老爷的赦书,还不快跑,更待何时?走到后边房内,坐了歇息。
老爷在外间里问道:“女婿大喜回家,闺女便有甚病不出相见?”大奶奶在房中应道:“女婿大喜回来,你不知女儿正坎上愁帽哩!”老爷道:“坎上甚么愁帽?若果有甚么该愁人的事,正该对我告讼,怎反不出来相见?”大奶奶方才走出来相见,说道:“刚才见爹的两个妖精,伸眉竖眼,我多大点勾当,张跟斗,打的出他两个手掌去么?怕寻一个还照不住我,一齐寻上两个,这不坎上愁帽子么?”
老爷道:“我道是别的甚么愁帽子来,原来如此!女婿既然做了官,你就是夫人。做夫人的体面,自是与穷秀才娘子不同。若不寻两个妾房中伺候,细微曲折,难道都好还指使你做不成?这是尊敬你的意思,你怎么倒不喜欢,倒说是坎上愁帽?你曾见做官的那个没有三房四妾?只见做长夫人的安享荣华,免了自己劳顿,只有受用,不坎愁帽。女婿久出乍回,这等大喜,你因娶了妾,就是这等着恼,传扬出去,人就说你度量不大,容不得人。量小福亦小,做不得夫人。你听我好言,快快别要如此,好生看那两个人。你贤名从此大起,叫人说某人的媳妇,某人的闺女,如何容得妾,好生贤惠。替人做个榜样,岂不替为父母的增光?今因女婿娶妾,似这等生气着恼,一定还要家反宅乱。叫人传将出去,亮也没人牵我的头皮。外人一定说道:‘他母亲是谁?这般不贤良的人,岂有会生贤惠女儿的理,”大奶奶道:“娶妾也是常事,离家不远,先差个人合我说知,待我不许你娶,你再矫诏不迟。说也不合我说声,竟自成两三个家拉到家里来。眼里没人,不叫人生气么?”吴推官道:“我若没有不是,我刚才为甚么与你赔礼请罪?等爹行后,我再赔礼。”
说话中间,大奶奶渐渐消了怒气,同陪傅老爷用过酒饭。傅老爷辞回,又再三嘱咐了一顿,方才送出回家。大奶奶分付:“叫人收拾后层房屋东西里间,与荷叶、南瓜居祝”荷叶改名马缨,南瓜改名孔桧,不许穿绸绵,戴珠翠。吴推官在京里与两个做的衣服首饰,追出入库;轮流一递五日厨房监灶,下班直宿;做下不是的,论罪过大小,决打不饶。制伏的这两个泼货,在京里那些生性,不知收在那里去了。别说是争锋相嚷,连屁也不敢轻放一个。在家在船,及到了任上,好不安静。每人上宿五夜,许吴推官与他云雨一遭,其余都在大奶奶床上。
这吴推官若是安分知足的人,这也尽叫是快活的了。他却乞儿不得火向,饭饱了,便要弄起箸来,不依大奶奶的规矩,得空就要作贼。甚至大奶奶睡熟之中,悄悄的趴出被来,干那鼠窃狗偷的伎俩,屡次被大奶奶当场捉获。有罪责罚的时节,这吴推官大了胆替他说分上。大奶奶不听,便合大奶奶使性子。渐至出头护短,甚至从大奶奶手中抢夺棍棒。把个大奶奶一惹,惹得恶发起来,行出连坐之法:凡是马缨、孔桧两个,有一人犯法,连吴推官三人同坐,打则同打,骂则同骂,法在必行,不曾饶了一次。除了吴推官上堂审事,就是大奶奶衙里问刑,弄得个刑厅衙门,成了七十五司一样,人号鬼哭,好不凄惨!起先与那经历邻墙,还怕经历衙中听见,虽也不因此收敛,心里还有些不安。及至狄希陈到了任,起初时节,寄姐怕刑厅计较,不敢十分作恶;大奶奶又怕狄经历家闹笑话,不肯十分逞凶。及至听来听去,一个是半斤,一个就是八两,上在天秤,平平的不差分来毫去,你也说不得我头秃,我也笑不得你眼瞎,真是同调一流雷的朋友。有时吴推官衙里受罪,狄希陈那边听了赞叹;有时狄希陈衙里挨打,吴推官听了心酸;有时推官经历一同受苦,推官与经历的奶奶同时作恶,真是那狮吼之声,山鸣谷应,你倡我随!
一日,十一月十五日,吴推官早起,要同太守各庙行香,大奶奶早起要神前参佛。夫妇梳洗已完,穿衣服已毕,那轮该上灶的孔桧,挠着个头,麻胡着个脸,从后边跑出来。大奶奶道:“好奴才!我已梳洗完毕,日头半天,大晌午的,你把头蓬的似筐呀大,抹得脸象鬼一般。两个奴才齐与我顶着砖,天井里跪着!”吴推官若是有识量见几的人,这一次不曾株连到你身上,你梳了头上堂,跟了行香,凭他在衙里怎生发落,岂不省了这一场的事?他却不揣,对了大奶奶说道:“马缨他老早的自己梳洗,又伺候我们梳洗完备。奶奶饶他起来,也分个勤惰。”大奶奶双眉倒竖,二目圆睁,说道:“我说过的,一人有罪,三人连坐。今日为你待出去行香,不曾数到你身上,你到替别人说起话来!马缨这奴才,只管他自己起来梳洗,难道不该走到后面叫一声:今日是个望日,主人公要出去行香,主人婆要参神拜佛,且别挺着脚睡觉,早些起去。’如今三个拧成一股,眼里没人,我可不论甚么行香不行香哩!”叫吴推官也进卧室里去跪下。
吴推官不敢违拗,顺顺的走进房内,朝了眠床登时做了个半截汉子。太守堂上打了二点,登时发了三梆,差人雪片般来请,又禀说:“太爷合两厅都上在轿上,抬到仪门下等候多时。”一替一替的打得那梆子乱响。可怪那吴推官空有须眉,绝无胆气。大奶奶不曾分付甚么,焉敢起来?倒还是大奶奶晓些道理,发放道:“既是堂上同僚们都在轿上等候,便宜了你,且放起来!”
吴推官跪得两腿麻木,猛然起来,心里又急待着要出去,只是怎么站立得起来!往前一抢,几乎不跌一交。待了老大一会,方才慌慌忙忙上轿赶做一伙。见了三位同僚,虽把些言语遮饰,那一肚皮的冤屈闷气,两个眼睛,不肯替他藏掩。人说得好:“但要人不知,除非己不为。”这吴推官惧内行径,久已闻知于人,况这些家人那一个是肯向主人,有严紧口嘴的!门子屡请不出,家人不由得说道:“惹了奶奶,见今罚他跪在房内,不曾发放起来,怎生出得去?”这各人的门子,听了这话,都悄悄的走在轿旁,尽对各人的本官说了。这各同僚们其实只扫自己门前雪,把灯台自己照燎;他们却瞒心昧己,不论自己,只笑他人,你一言,我一语,指东瓜,说槐树,都用言语讥诮。激得那吴推官又羞又恼。勉强忍了气,行过了香,作别回了本厅,坐堂佥押,投文领文已完,待了成都县的知县的茶,送了出去,然后本府首领经历、知事、照磨、简较、县丞、主簿、典史、驿丞、仓官、巡简,成都卫千百户镇抚、僧纲、道纪、医学、阴阳,也集了四五十员文武官员,都来参见。
庭参已毕,吴推官强自排遣,说道:“我们都是个须眉男子,往往制于妇人。今日天寒雨雪,我要将各官考察一番,不是考察官评,特考某人惧内,某人不惧内,以见惧与不惧的多寡。众官都北向中立,待我逐个点名。自己也不必明白供说,各人将出公道良心,不可瞒心昧己,假做好汉;有如此的欺人,即是欺天。点到跟前,惧内的走往月台东站,不惧内的走往月台西站。本厅就是头一个惧内的人,先自就了立东向西的本位。”
一个个点到跟前,大约东边站立的十有八九,西边站立的十无一二。惟独点到狄希陈的名字,仓皇失措,走到东边,不曾立定,又过西边;西边不曾立定,又走到台中朝北站下;行站不祝吴推官问道:“狄经历或是就东,或是就西?不西不东,茫无定位,却是何故?”狄希陈向前禀道:“老大人不曾分付明白,兼怕小老婆的人,不知就在那一方站?”吴推官笑了一回,想道:“这也难处。内中还有似这等的,都在居中朝北站罢!原来怕小老婆的止有狄希陈一个。只见临后一个光头和尚,戴着僧帽,一个道士,戴着纶巾,都穿着青绢圆领,牛角黑带,木耳皂靴,齐上来禀道:“道人系僧纲道纪,没有妻室,望老爷免考。”吴推官道:“和尚道士虽然没有老婆,难道没有徒弟?怕徒弟的也在东边站去。”只见这两个僧道红了脸,低着头,都往东边站在各官之后。看那西边,只有单单两个官站在一处:一个是府学的教官,年已八十七岁,断了弦二十二年,鳏居未续;一个是仓官,北直隶人,路远不曾带有家眷。
吴推官道:“据此看起来,世上但是男子,没有不惧内的人。阳消阴长世道,君子怕小人,活人怕死鬼,丈夫怎得不怕老婆?适间本厅实因得罪房下,羁绊住了,不得即时上堂,堂翁与两厅的僚友俱将言语讥讪本厅取信不及,一则是无事,我们大家取笑一番;一则也要知知这世道果然也有不惧内的人么。看将起来,除了一位老先生,断了二十多年的弦,再除一个不带家眷的,其余各官也不下四五十位,也是六七省的人才,可见风土不一,言语不同,惟有这惧内的道理,到处无异,怎么太尊与他三个如此撇清?‘吾谁欺?欺天乎?’”一个医学正科,年纪五十多岁的个老儿,禀道:“堂上太爷也不是个不惧内的人,夏间冲撞了大奶奶,被大奶奶一巴掌打在鼻上,打得鲜血横流,再止不祝慌忙叫了医官去治,烧了许多驴粪吹在鼻孔,暂时止了;到如今成了鼻衄的锢疾,按了日子举发。怎还讥诮得老爷?就是军厅的胡爷,也常是被奶奶打得没处逃避,蓬了头,赤着脚,出到堂上坐着。粮厅童爷的奶奶更是利害,童爷躲在堂上,奶奶也就赶出堂来便要行法教诲。书办、门子、快手、皂隶,跪了满满的两丹墀,替童爷讨饶,看了众人分上,方得饶免。衙役有犯事的,童爷待要责他几下,他还禀道:‘某月某日,奶奶在堂上要责罚老爷,也亏小的们再三与老爷哀告,乞念微功,姑恕这次。’童爷也只得将就罢了。老爷虽是有些惧内,又不曾被奶奶打破鼻子,又不曾被奶奶打出堂上,又不求衙役代说人情,怎么到还笑话的老爷?”吴推官道:“此等的事,我如何倒不曾闻见!若知道他们这等一般,适间为甚么受他们狨气!”医官道:“老爷察盘考审,多在外,少在内,以此不知。”吴推官道是感激那个医人,后来有人要谋替他的缺,吴推官做了主,不曾被人夺去。此是后事。
当时考察完毕,吴推官道:“今日之事,本厅与诸公都是同调。”真是:临行不用多嘱咐,看来都是会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