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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八日。
小火车在雪原上向夹皮沟急驰。
车上的人,大多是妇女和老头,新生活给他们满身的喜悦,车上一起欢笑。妇女们紧紧抱着她们的包裹,不眨眼地盯着,深怕它掉下火车跑了似的。老头们美滋滋地叼着烟袋,瞅着他们买回的东西,一声不响。
中年妇女们也不知哪来的那么些欢笑和话语,一路上说笑不绝,东扯西拉,取乐逗笑。“我这个布细。”“你那个棉花绒长。”“这是双结线的。”这个说:“回去先给当家的做上套棉袄棉裤,好上山打猎。”那个说:“回去先给上山的做副大手套,做双原皮鞋,吊个大皮帽,别冻坏了手脚和耳朵。”
年轻的妇女,只是腼腆地抿着嘴笑。笑别人,也在想自己。从神情上可以完全看出她们内心,也在甜蜜地想着回去怎么给她们年轻的男人打扮。她们对自己男人关切的心情,更甚于那些大婶大嫂们。
这支夹皮沟屯的妇女山货贸易队,在牡丹江一共交易了不过四五天,就学会了不少的歌曲,什么《东方红》呀!《没有**就没有新中国》呀!都能唱得烂熟。
真的,她们在解放了的城市里,对那里人民新生活的一切,特别是对那举目可触、竖耳即闻的遍地歌声,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幸福,她们像从浓烟呛人的地方奔到了空气新鲜的花园;又像在久雨不晴乌云笼罩的日子里,突然拨云见天,看见了和煦的太阳。短短的几天中,她们饱尝着这从来没有过的自由和幸福。
她们学的歌,在城里时腼腆得还不好意思放声唱,上了她们自己的小火车后,情况可就大不相同了。最初是一个人在哼唱,接着是两个、三个、十个……二十个……全车一起唱起来。声音愈唱愈洪亮,精神越唱越饱满。那和谐的音调,清晰的歌词,嘹亮悦耳的声浪,随着急驰的小火车,荡漾在雪原的天空。唱得那小火车也减少了震动,它啌啌咣咣的节奏,成为雄壮的打击乐,更增加着歌声的壮美。它和她们,在这空谷雪原林涛起伏的铁路上,演奏着歌颂**、歌颂自由幸福的大合唱。
人心感万物,人欢物亦欢。这里的一切山呀!树呀!雪原呀!也像在随着人心欢笑歌舞。
迎着小火车的飞驰,高山在跳跃,森林在奔跑,雪原反射出灿烂夺目的光芒,亲吻着人们的眼睛。
应着人们的歌声,满山遍谷发出洪亮的回声,像似和人们对唱争鸣,又像似向人们欢呼接迎。眼前呈现出无限壮丽而亲热的美景,真是:
巍巍丛山呈玉影,
皑皑万里泛银光。
飞车载歌驰长谷,
群峰呼奔迎红妆。
夹道狂欢天地动,
倾心致意表衷肠。
辘辘远驰人飞过,
遥遥高峰探颈望。
这是小火车第二次回来,这一趟进城,是夹皮沟人在生产自救的原则下进行的。他们自从有了枪,有了衣裳,有了两个月的粮,便掀起了热火朝天的辛勤劳动。劈柈子、打野兽,来供给城市,供给军用,以养活自己。他们那惊人的劳动效率和勇敢的自卫力量,开辟了他们生活的新途径。几天的时间,他们生产了成吨的城市必需品。村的生产委员会,为了不影响生产、剿匪的任务,所以这趟进城的贸易队,全是由妇女和老头组成的。
去时,柈子、平货车上装得满满当当;回来时,布匹、棉花包得花花绿绿。特别使他们荣幸而自豪的是,每家都请了一张**像。这张像,他们比任何东西都珍贵,有的从一上车就拿在手里,连搁也没搁,连车边也没碰着,不时地展开来,看着**那慈祥的笑容。
小火车在欢腾地急驰。
人们的心和火车一样,向家乡急奔。
火车头上的司机,是生产委员会主任张大山,也是这次的贸易大队的队长。司炉李少坡,向炉里猛填柈子,熊熊的火,烧着锅炉,发出充足的蒸汽,小火车被喂得有使不尽的力气。
车尾的守车里,高波和另外的几个战士,押着从牡丹江提来的小炉匠栾警尉。
这是因为要对付那个老道和一撮毛,剑波才决定把这个匪徒提来,利用他老婆被我们救活,利用他和一撮毛这场杀妻之仇,再勾起他对那个老道奸妻之恨,叫这些匪徒来个狗咬狗,狼吃狼,从而多搞出一些有用的情况来。
煤水车上,班长郭奎武带着机枪组,架一挺轻机枪,随时准备打击可能来袭的敌人,保护着车上的幸福和欢笑。
小火车勇猛地奔驰着……夹皮沟。
少剑波正在屋里同刘勋苍、白茹、小董等人谈论着:今天傍晚小火车回来,那时夹皮沟人该有多么高兴呀!
白茹在一张桌子上,用桦皮卷给群众写着春联。李鸿义在替她帮忙。
写的正是新词,什么“剿匪保家爱祖国,打猎劈柴勤劳动”啦,什么“生产必须剿匪,剿匪保护生产”啦。工友和家属们对贴春联的兴趣颇高,一个个拿着一卷卷的桦皮陆续走来,求白茹替他们写。有的民兵自己编词让白茹写,这些词更新颖有力,什么“一枪一个野兽,一枪一个土匪”,还有“钢枪一响消灭国民党,腰刀出鞘专宰座山雕”。
人越来越多,词越编越妙,兴趣愈来愈高。
有些老大娘、大嫂子,真看中了白茹这个姑娘,虽然她们所有的人几乎连一个字也不识,可是却对白茹频频点头夸奖,“看人家姑娘那手多巧!划得多快!描得多俊!真是气死男的……”
刘勋苍向来好和白茹开玩笑,听到这么多奉承白茹的话,他靠近桌子旁,故意学着忸怩的声音,“咱们这白姑娘,真是个和平的小白鸽,到哪儿都讨人喜欢。又能治病,又能当兵,又能写春联,外加上长了个漂亮的小脸蛋,哎呀!真是人人喜欢。”
这一席话,惹得大家一阵哄堂大笑。
白茹脸上略红了一红,也没吱声,蘸了蘸笔,一声不响的低头只管写下去。
当她写完了一联,趁刘勋苍在桌旁哼唱歌曲,她蘸了饱饱的一笔墨水,朝着刘勋苍的脸上一甩,一点也没浪费,甩的刘勋苍满脸黑点,刹那间,黑点淌成一群乌黑的小蝌蚪。
“再叫你淘气!坦克!”
白茹尖声地笑起来。
大家一起瞅着刘勋苍拍手大笑。
刘勋苍顺手摸了一把,这一下更可观,蝌蚪消灭了,满脸成了一块黑煤炭。小董跳了一个高,拍着屁股笑道:
“唉!谁买这特大号的黑白牙膏!这是白茹公司出品的,夹皮沟的土造!”
大家笑得按着肚子,弯着腰。
刘勋苍把白牙一龇,喊了声:“贱卖不赊!”他大踏步跑到院子里,抓了两把堆在墙根下的积雪,满脸擦了一大阵。大家的笑声,随着刘勋苍脸上墨汁的洗净而渐渐消失了,屋子里这才平静下来。
小董蹲在炉子旁,用一把小木勺,搅拌着锅里煮得热腾腾的狍子肉。肉香扑鼻,充满了整个的屋子和院子,和夹皮沟各家的肉香,汇在一起,充满了整个夹皮沟的屯落和天空。
这是小分队和群众一起猎来的兽肉,改善着人们的生活。
他一面搅拌一面说:“小高波最爱吃狍子蹄筋,今天咱们谁也不许吃,都给他留下,给他煮的烂烂的,温得热热的,再加上两大碗肉汤,一进门就给他端上来,你们说,他会不会乐得蹦八十六个高?”
大家齐声同意,人们的思欲和话题被小董这句话一掀动,全引向对高波、张大山等进城贸易队的盼望和谈论。正谈得兴致高昂,突然立在门口的青年工友二牛子,两手一扬喊道:
“来了!来了!别吵……来了……”说着拔腿就往街上跑。
大家轰的一声,一窝蜂拥出门去,“来了!来了……”边跑边喊,奔上车站。刘勋苍和小董连帽子也没戴,李鸿义手里还拿着一卷没写完的桦皮春联,白茹手里拿着一支刚蘸得饱饱的墨笔。
车站上欢笑的人群,乱哄哄的又笑又跳,眼睛都望向西南的小山包,热盼着小火车马上就会和上次一样,从小山包的背后,一转弯钻出来。
可是等了二十分钟,什么也没有。人们的耳朵开始代替了眼睛的张望,欢吵声静下来,每人都静听着他们所最喜欢的小火车的奔驰声。从他们侧着的耳朵的微微耸动中,显然可以看出每人都在努力的扩大着自己的收音量。有的人用两只手包在耳朵后面,扩大着他的耳轮。
站外的小木房里,钻出两个信号工,他俩惊奇地望着车站上的人,当洞察到他们是在接站时,两个人对着这群热情接站的主人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四只手举在空中像扇子张闭一样开阖了几下,表示着没有车的信号,站上的人马上结束了这场紧张的窥听。
一个青年工友玩笑的捶了一下二牛子的后背,“二牛子,叫火车想疯啦?”
“什么是想火车,”另一个工友插嘴道,“车上有他老婆,是叫老婆想疯了!”
大家都瞅着二牛子大笑起来。
二牛子把嘴一歪,做了个鬼脸,“要光是我自己的老婆在车上,我就不想了!因为火车上装着全屯人的老婆,所以我想得特别厉害。”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在哄笑声中,又一个工友把二牛子的冻红了的耳朵一拨拉,“二牛子耳朵今天都听长了!你们看,比牛犊子耳朵还尖,能听到牡丹江。”
二牛子弯腰抓起一把雪,就往那青年的衣领里塞,他两个一追一逃蹦蹦跳跳地跑回屯里。
接站的人群打打闹闹地转回去。夹皮沟家家户户门前已站满了人,龇牙傻笑这群冒失的接站者。
离神河庙五公里的二道河子桥,多年失修,铁轨蜿蜒不直,路基凹凸不平,枕木朽烂,道钉残缺。桥头左侧标着“三二五粁”的石柱子已被积雪培了大半截。
小火车欢腾地急驰,像抽线一样把这座破桥拉到自己的跟前。它喷出几口粗汽,看样子是要慎重仔细一点来度过眼前这段衰老的空中路。
它的步子放得轻轻的,速度放得缓缓的,只有那汽笛声还是雄壮如先。
可是司机张大山的心,全车人的心,好像被夹皮沟那群冒冒失失的接站人拉了去一样。每个人的心里都想着夹皮沟接站人的活动,好像车站已经浮现在他们眼前,甚至人们怎样挥手欢呼,怎样蹦蹦跳跳,剑波又要站在车上讲话,家里的人接着买回的东西笑得闭不上嘴,……这些情景,就像在眼前展开了一样。家里煮的烂狍子肉,烧的热炕头,在等他们回来,甚至他们已经嗅到了肉香,他们的心已经早跑到了夹皮沟。
张大山了望了一下,桥在静静地卧着,他微微一笑,轻拨了一下驾驶柄,小火车的诱导轮已踏上桥梁。他内心是那样愉快地想着:“过了桥,我再急驰上三个钟头,太阳还不落,我们就回到家乡啦!”
在他的这种心情下,把车刚开到桥的小半截,他就已经开始增加了速度。人们在桥上顺着二道河子的冰流带,遥望着隐隐可见的神河庙,人们不约而同地欢笑嚷道:“快到家啦!……”
轰隆隆!在这热烈的欢笑声中,突然一声剧烈的爆炸,地动山摇,一股浓烟冲起了炸毁了的枕木的碎片,发出啸叫,小火车头被掀下桥去,一头栽到河里,深深地砸进了冰河雪坑。
司机张大山摔出十五六步远,把积雪打了个窟窿,被埋入雪堆里。司炉李少坡头闯进炉门,被火燃烧了。班长郭奎武和三个战士,被扣在煤水车下牺牲了,柈子、白雪、冰块和他们的血肉混在了一起。
整列车的车厢,虽然大部还没上桥,可是前半列倒下了,后半列全部脱轨了,车上的人们被掀翻在路基下的雪地上。他们惊呆地躺在雪窟里,真不知哪里来的这场灾祸。
高波和马保军跳下守车,敏捷地指挥着战士们就地散开卧倒。他们镇定了一下精神,刚要来观察这不幸的情况,突然一阵排子枪,压头盖脑地从桥的两侧袭来。妇女们被吓得号哭起来,老头们直挺挺地躺在雪地上,有的用两只胳臂蒙蒙头,浑身乱抖,发出哼哼的慌恐声。
接着那阵激烈的排子枪,从桥的两侧山背后的灌木丛中钻出了两股匪徒。共有三十几个,疯狂地朝着被炸翻的列车和人群冲来。匪徒边打边吼:“要钱不要命,不给钱拿命换!”
因为积雪太深,匪徒们的冲击速度不太快,不过距离只有一百五六十米,并且是两面夹击,步步逼近。
“瞄准,射击!”高波眉头一皱,急促地命令道。
八个战士按他的命令,向北边冲过来的二十来个匪徒一起开火,在战士们这一排准确的射击下,冲在前边的几个大个子匪徒,被打倒了,再没有爬起来。其余的匪徒也被这准确的火力压倒在雪地上。
“回头!”高波趁北边的敌人火力被暂时压倒的同时,向战士命令道,“一齐瞄准,射击南边的匪徒!”战士们顺路基爬到脱轨的车厢下,向南边冲来的那股,又是一阵猛烈的射击,几个匪徒被打倒在一个小小的斜坡下,其余的十几个又窜回灌木丛。
战斗暂时沉寂,在这短得不可思量的时间内,十八岁的高波,内心压上来沉重的负担,他想:“我只有八个战士,连自己才九个人,敌人仅现在发现的数目就有我们五倍,刚打倒了他七八个,仍然还有我们四倍多,不过这还是小事,严重的是这几百个群众的生命。群众的生命和他们刚用劳动换来的一点财产……群众……他们的死活全依赖我们这九个战士、这九条枪。”当他看到战士们仅利用了这短短不到一分钟的间隙已把自己隐蔽在雪掩体里,又是那样地信心十足,毫无怯意,他内心冲上来一个牢固的信念,“不怕,什么凶恶的敌人,也治不得我们的战士。”
正想到这里,北边那股敌人,又是一阵排枪射来,接着便是狂吼乱叫,用比上次更快的速度冲来。
“射击!”战士们又是一阵猛射。匪徒们选择那条不利的冲锋地势,和那凶狂无忌的姿势,增加了战士们枪弹的命中率。好得很,敌人又被打下去,伏在雪地上。
虽然这样,但是群众的行列里,却发出了中弹的痛哭声。
这显然是有的群众已被匪徒射中了。
高波这才意识到,今天的任务,不能光凭战士们的不怕牺牲,而是要自己有机智的指挥,再不能让群众在这交集的枪弹下死挨打。“我怎样来保护群众的生命财产呢?这绝不能用死拚硬守的笨办法。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伏在雪地上,凝视了一下东北的小山包,连着一条不深的小沟,他眉头顿时一展,自语了一声:“突围!”
在战士们瞄准的冷枪声中,他匍匐的爬到副班长马保军身旁,低声向马保军道:
“马班长!现在得赶快率领群众突围!”
马保军微微一点头,眼睛仍凝视着正前方的敌人。
“现在咱俩分工,”高波触了一下马保军的拐肘,“你带三个战士带领群众从那条小沟,奔东北小山包,再奔正北大山顶,接着翻过山后,奔神河庙,我在这掩护。”
“小高,还是你去,我留在这和匪徒拚杀,我保证完全任务。”
高波严肃而亲切地道:
“好同志,这不是谦让的时候,快去!”
马保军刚要再开口,南边的匪徒又冲来,高波和战士们一齐猛烈地射击了一阵,打倒了几个匪徒,可是敌人已冲过了那段对他们不利的小斜坡,被压在一道棱线上。这时敌人离自己的阵地火车路基,已不过百米了。高波更加紧张,对马保军指责地道:“情况越来越不利,群众的生命要紧,我过去是副排长,你要坚决执行我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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