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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阵以待,漫溢、管涌和局部险情都没构成重大威胁,激荡的昌江水肆虐一时之后,滚滚东流。平阳仍然是往日那个繁华的平阳,入夜后,一座座高楼大厦上的霓虹灯又照常亮了起来,城市的万家灯火和空中的满天繁星交相辉映,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然而,身为市委书记的高长河却高兴不起来。从昌江大堤上下来,坐在车里一路往市防汛指挥部赶时,高长河脸色灰暗,一言不发。车窗外,路灯和霓虹灯不断地闪过,把平安的信息一次次射向他的脑海,可高长河就是提不起精神来。
不错,昌江大堤保住了,平阳保住了,但是,镜湖的围堰乡淹掉了,在洪峰到来前就破圩了,不是措施果断,撤离及时,八万人就要遭受灭顶之灾,多么严重的后果!想想真是万幸,昨天夜里老书记姜超林及时从省城赶回来了,又当机立断提出大撤离!如果姜超林闹情绪留在了省城,如果姜超林在那关键的时刻一言不发,他高长河现在就成了历史罪人,事实就是这么残酷!
因此,到了防汛指挥部,一见到姜超林,高长河便紧紧握住姜超林的手说:“老班长,我的老班长啊,我和平阳市委真得好好谢谢您!不是您果断决策,围堰乡可就出大事了,我们平阳市委和我这个市委书记可就真没法向党和人民交待了!”
姜超林似乎没想到这一点,怔了一下说:“长河呀,无非是一种责任感嘛,发现了问题,你不让我说我也得说,谁反感我也不管,我认准的就坚持!”停了停,又说,“不过,你这个新班长也不错,这次全力支持我了嘛!你也不要想这么多了,毕竟刚到任嘛,不了解具体情况嘛,哪能事事都考虑得这么全面?!”
高长河真感动:“老班长,我正说要找机会向您道歉呢!”
姜超林摆摆手:“算啦,算啦,道什么歉呀?没意思嘛。你们这帮年轻同志只要记着平阳有过我这么一个老头子就行了!哦,不对,不对,还不是我一个老头子呢,是三个老头子哟!还有梁老、华波呢!”
高长河点点头,拉着姜超林的手:“忘不了,不但是我,平阳的干部群众,平阳九百万人民都永远忘不了你们!想忘都忘不了呀!你们在这二十年中已经把一篇篇好文章、大文章写在了平阳大地上!写进平阳老百姓心里了!”
就说到这里,电话响了。
姜超林甩开高长河的手,急切地抓起了电话:“对,是我,是我,我是姜超林啊!什么?还没找到?那就请你们继续帮我找,多派些冲锋舟出去!告诉你们李军长,这既是公事,也是私事。这个失踪的副秘书长可是我最心疼的小朋友啊!”
高长河这才注意到田立业不在姜超林身边,心里不由得一震。
放下电话后,姜超林眼光黯淡了,说:“长河呀,想想我还是惭愧呀,围堰乡的撤离还是不完满呀,还是死人了呀!破圩后,我不放心,又让李军长把直升飞机派过去了,一个小时前在一个泵站的水泥房顶救下了十五个人,在离圩堤不远的一棵柳树上救下了胡早秋。据胡早秋和获救的村民证实,至少有四人丧生洪水,其中包括……”姜超林红着眼圈摇摇头,说不下去了。
高长河难过地问:“是不是田立业?”
姜超林点点头,眼中的泪下来了,在苍老的脸上缓缓流着:“就是田立业,这孩子是……是代我做……做最后检查的,是代我做的呀……”
高长河心中尚存一丝侥幸:“老书记,您先别难过,也许……也许……”
姜超林抹去脸上的泪,长长叹了口气:“恐怕没有也许了。胡早秋在405医院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是田立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救了他,被洪水卷走时,一点气力都没有了。”说到这里,眼里又聚上了泪,姜超林仰起了脸,努力不让眼中的泪流下来,“长河呀,我一直说立业是个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呀!在这种生死时刻,那么勇敢,先救了十五个村民,后救了胡早秋……”
高长河也汪着满眼泪说:“老书记,我……我看立业同志更是个好干部!”
姜超林愣了一下,似乎意会了什么,定定地看着高长河,讷讷道:“是的,是的,长河,你……你说得不错,立业是个好干部,确实是个好干部呀……”
高长河一声长叹:“可是,我们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一切都晚了!”
姜超林也感慨道:“是呀!真正认识一个好干部总要有个过程……”
高长河强忍着悲痛,摇了摇头:“可这过程也太长了,生命苦短呀……”
这话题令人痛心,在这时刻深入谈起来也太沉重了,姜超林不愿再谈下去了,沉思片刻,说起了前烈山县长赵成全:“哦,长河,提起干部,我想起了赵成全,不知道你听说没有?这人已经去世了。”
高长河点点头:“我听孙亚东说了一下,法律程序已经自然终止了。”
姜超林说:“长河,我关心的不是法律程序,而是……”
高长河知道姜超林心里有难言之苦,恳切地说:“老班长,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只要不出大格,我就按您的意思办。”
姜超林这才说:“赵成全和耿子敬不是一回事,是平阳的老先进了,又是累死在工作岗位上的,他落到这一步,我和上届市委是有责任的。所以,如果可能,希望你们新班子能有个比较积极的态度。”
高长河明白了:“老班长,您的意思是不是保住他生前的名誉?”
姜超林一声叹息:“如果可能的话……”
高长河想了想,字斟句酌地说:“老班长,您的心情我理解,但您也知道,这真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我没有你们老同志那种一言九鼎的权威性了,别人不说了,光一个孙亚东就……”
姜超林怔了一下,过了好半天,才说:“那好,那好,这……这事就当我没说吧,长河,你呢,也不要再和孙亚东提了,这个同志我惹不起!”
1998年7月3日20时 中山大道
孙亚东的心情又怎么能够平静呢?做了这么多年纪检干部,他真是从没碰到过何卓孝这种案子。一开始连定性都吃不准,反贪局是以贪污犯罪定性报上来的,可他对照有关贪污犯罪的法律条文看来看去,总也对不上号。后来,看到一年前外省市一个蓄意冒名骗取巨额医疗费的案例后,才指示反贪局定性诈骗。
然而,这种诈骗实在是让人伤感,过去有些同志说起法律不讲良心,孙亚东总要当面批评,言之法律代表正义,也在本质上代表良心。现在看来,法律和良心还真会发生矛盾。如果不做这个主管纪检的市委副书记,他孙亚东一定会像高长河、姜超林和文春明一样,对何卓孝网开一面;可做了这个副书记,他就只能依法办事,哪怕内心再痛苦,也不能亵渎自己的职责。在这个主持执法的位置上,他能做到的只有帮助当事人积极赎罪,以减轻刑责。如果何卓孝能还清这三万九千余元赃款,根据有关规定,判缓刑是完全可能的。
这么一想,孙亚东脑海里就浮出了替何卓孝还掉一部分赃款的念头,白天在市委值班时就想打个电话给夫人,和夫人商量一下,可办公室总是人来人往,加上抗洪上的一摊子事,便忙忘了,下班回家吃过晚饭后,才和夫人说起了这件事。
夫人很惊讶,问孙亚东:“你知道咱一共有多少存款么?”
孙亚东不知道,估计说:“一两万总还有吧?”
夫人气道:“你以为你是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呀?我告诉你,只有九千!”
孙亚东很失望,按他的想法,最好能拿出一万来,没想到全部存款只有九千,于是,想了想说:“那咱就拿五千帮老何同志一下吧!”
夫人苦笑道:“亚东,你看看你这官当的,不往家里进,还倒贴!”
孙亚东也苦笑:“我要往家里进钱不成贪官了?不成另一个耿子敬了?还是倒贴好,钱这东西呀,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嘛。”
夫人仍不情愿:“你觉得老何挺亏的,就手下留情嘛,干吗咱贴呢?!”
孙亚东马上拉下了脸:“你怎么也说这种话?法是法,情是情,两回事!”
夫人不敢硬抗了,心里却不服,便婉转地说:“亚东,我倒不是心疼这五千块钱,而是觉得不太合适,你想呀,你是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主持办人家的案子,又把自己的钱送给案犯还赃,传出去是什么影响呀?”
孙亚东深思熟虑道:“这事我白天也想过了,得悄悄进行,咱的钱不是存在中山路那家储蓄所么?好像是日夜开门吧?就今晚去,取了钱送到何卓孝儿子那里,让他交给他老子,五千块帮不上什么大忙,尽尽心意吧!让何卓孝知道,他这些年也没白干嘛,组织上和社会上都关心着他嘛!”
夫人没办法了,说:“那你把地址给我,我去吧。”
孙亚东说:“别,别,还是一起去吧,我们也散散步。”
就这样出了门。
由于不愿让更多人知道,孙亚东夫妇二人没通知司机出车,也没有惊动市委值班室,这就埋下了一场弥天大祸的伏线——
九时许,当孙亚东和夫人在中山路储蓄所取了五千元现金出来,要往何卓孝儿子所住的朝阳小区走时,一辆白色桑塔纳从东向西突然冲过来,在距储蓄所四十五米处将走在靠马路一侧的孙亚东撞得飞了起来,重重摔落在马路当中。
白色桑塔纳显然是要置孙亚东于死地,撞人后并不急于逃走,一个急速倒车,再次从痛苦挣扎的孙亚东身上辗过,这才提了速,箭也似的飞驰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发生时,孙亚东的夫人吓呆了,先是本能地跌坐在马路的路牙上。爬起后,见手里的小包掉了,许多百元大钞露了出来,又本能地去捡钱。当白色桑塔纳倒着车第二次辗向孙亚东时,孙亚东夫人才如梦初醒,疯狂地扑向行人稀少的大街,嘶声呼喊:“救命!救命啊!撞死人了……”
由于紧张和忙乱,孙亚东夫人只注意到白色桑塔纳车牌号的三个数字:“B——23”。人行道上两个骑自行车路过的年轻男女目睹了撞人过程,男青年跑过来救护孙亚东时,特别注意了一下车牌,看到的也只是“B——23”,车牌前面的地区字号和后面的数字都被污泥糊上了,车也脏兮兮的,像刚从抗洪一线回来。
孙亚东夫人和那两个年轻男女拦了一部出租车,把孙亚东送往人民医院,这当儿,孙亚东虽说伤得很重,头脑还是清醒的,满脸血污躺在夫人怀里,断断续续说了一句话:“今……今天不……不是车祸,是……是蓄……蓄谋杀……杀人……”
九时三十四分,中共平阳市委副书记孙亚东被送上了人民医院急救室手术台。
九时五十八分,高长河和姜超林听到最初的汇报,同车赶到人民医院急救室。
等候在急救室门外的孙亚东夫人这时已哭成了泪人,见了高长河和姜超林就撕人心肺地号啕起来:“长河、姜书记,你们组织上可得给亚东做主呀!他……他是被坏人害了!他……他太倔,太招坏人恨呀!在昌江市就碰上过这种事呀!他说了,这是蓄谋杀人!蓄谋杀人呀!”
高长河一边劝慰着孙亚东夫人,一边进一步了解情况,问:“亚东出门怎么不带车?你们夫妇这么晚了到中山路干什么呀?”
孙亚东夫人哭得更凶:“……我们亚东心太善呀,说平轧厂厂长何卓孝的案子不能不办,可办得心里又很不安,非逼我和他一起把家里这五千块存款取出来,想……想连夜送给老何的儿子,长河,你看看,你看看,五千块钱都在这里!可谁……谁能想到会被坏人盯上呢?!谁能想到呀?!他得罪人太多呀!他……他在明处,坏人在暗处呀!”
高长河被震惊了,一眨眼,满目泪水夺眶而出,天哪,怎么会这样!
孙亚东夫人紧紧拉住高长河的手:“长河,你和我们亚东是中央党校的同学,别人不了解他,你是了解他的!他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从来没想到他自己!他是为咱党,为咱老百姓在得罪坏人啊!”
高长河连连点着头,把大滴大滴的泪水洒到地板上:“是的,是的!”
孙亚东夫人又冲着姜超林说:“姜书记,你说说看,我们亚东到底图个啥?他咋就这么招人烦?招人恨?昌江那次车祸后,我就和他说了,求他别干这一行了,他就是不听呀!现在好了,连……连命都搭上了……”
姜超林难过得再也听不下去了,对刚刚闻讯赶来的公安局长含泪命令道:“立即成立专案组,全力侦破这个杀人血案!把全市和B——23有关的白色桑塔纳都彻底查一遍!彻底查!不抓住这个杀人凶手,我……我死不瞑目!”
高长河进一步指示说:“不但是我市,要连夜通知昌江市全力协查!还要请省公安厅和武警部队在全省范围内的各交通要道突击检查过往车辆!”同时,又对前来汇报的医院院长指示,要他们不惜代价全力抢救孙亚东。
这夜,对孙亚东的抢救手术连续进行了五个多小时,还惊动了省委。省委书记刘华波亲自点名调派了省城两名著名脑外科专家连夜赶赴平阳主持手术,才最终保住了孙亚东的性命。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孙亚东脑组织多处严重损伤,发展趋势必然是脑死亡,现代医学已经无力回天了。
一头大汗从手术室出来,省城和平阳的专家就瞒着泪水涟涟的孙亚东夫人,悄悄地向高长河和姜超林作了汇报,说是除非出现奇迹,孙亚东十有八九会变成植物人。
这结果让高长河和姜超林十分难过,也十分吃惊。
…………
从人民医院回去的路上,前市委书记姜超林和现市委书记高长河都默默无言。
一座流光溢彩的属于二十世纪的崭新都市在车轮的沙沙转动声中展现着不夜的辉煌,然而,坐在车内的两位过去和现任的城市最高领导者却没有什么欣赏的兴趣了。在这不夜大都市流动闪现的辉煌里,两位过去的和现任的城市最高领导者都陷入了深深的哀伤之中,心里都感慨万千:他们都曾经那么不理解孙亚东,那么反感孙亚东,都认为孙亚东没人情味,只会添乱,可谁又能想到,这个孙亚东,这个新老两届班子的同志和战友竟会在给何卓孝送钱的路上遭此暗算,竟会被歹徒蓄意撞倒在这座辉煌城市的大街上!
轿车驰过国际展览中心大厦了,跨海大桥出现在远方的视线里,姜超林目视着一片灯火一片绚丽的跨海大桥,叹息似的轻声问高长河:“长河呀,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吗?”
高长河勉强笑笑:“要到省里工作了,舍不得是不是?真舍不得就别走了。”
姜超林摇摇头:“想起了《国际歌》里的两句话: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高长河动容地脱口而出:“要为真理而斗争!”
姜超林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眼里溢出了老泪:“是啊,要为真理而斗争!这真理是什么呢?不就是把综合国力搞上去,让中国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么?在这二十年里,我们有多少好同志在各自不同的岗位上为这简单而又沉重的真理而斗争啊!有多少啊!咱中国哪一座城市的辉煌后面没有一大批这样那样的好同志呢?他们真是在流血流泪呀!远的不说了,就说咱面前的,像孙亚东,像田立业……”
高长河叹息道:“是啊,代价太大了,一个植物人,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姜超林既是责问,又是自责道:“而我们这些各级班长呢?做得到底怎么样?面对他们付出的代价,又……又该做何感想呢?我们在危险时不得不看着他们流血牺牲,而平时还……还经常看着他们流泪伤心啊!”
高长河深有同感地道:“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是为他们酿造眼泪和伤心!”
姜超林看了看高长河,一声长叹,自省道:“这其中是不是也包括你我呀?”
高长河无言地点了点头……
1998年9月23日8时 平阳市委
八时整,高长河准时走进办公室,把公文包放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两扇落地大窗的黑丝绒窗帘全拉开,让户外九月早晨的阳光布满洁净的地面和桌面。秋天的阳光真是美好,连大办公桌前的党旗也因阳光的辉映显得格外鲜艳。
八时零五分,刘意如准时出现在面前,照常向高长河汇报全天的工作计划:
“高书记,根据您的指示精神和这阵子的实际情况,今天的活动是这样安排的,您看行不行?九时是全市抗洪防汛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表彰大会,全体常委和四套班子主要领导参加,田立业的爱人焦娇代表田立业做重点发言;十一时会见法国和英国时装界贵宾,并与贵宾在国际展览中心共进午餐,政府那边文市长参加;下午一时,平阳国际服装节在国展中心大广场正式开幕,您主持剪彩;三时,是市委常委会,专题研究我市跨世纪发展规划;六时,全体常委欢送姜超林同志,集体宴请姜超林。根据您的指示,宴请费用每人一百元,由我们办公室向各常委收取,并已嘱咐各常委向姜超林同志保密。另外,平阳’98国际啤酒节也已经进入倒计时了,德国和爱尔兰两家著名啤酒商代表已于今晨抵达我市,下榻国际酒店,按以往惯例和姜超林同志的习惯做法,当晚要去看望一下,当然,晚几天去也是可以的。”
高长河听罢,想了想说:“晚上才给超林同志开欢送会嘛,会见宴请法国和英国时装界贵宾要请超林同志参加一下,下午国际服装节开幕,春明同志主持,请超林同志剪彩。”
刘意如看了高长河一眼,婉转地道:“高书记,在这么盛大的活动上,您一把手不主持剪彩好吗?您也许不太清楚,平阳这个国际服装节连办四年了,不但在国内影响很大,在国际时装界也有相当影响……”
高长河挥挥手:“刘主任,你不要说了!它就是和诺贝尔颁奖的影响一样大,也得请超林同志主持剪彩!这个国际服装节是在超林同志手上搞起来的,他要走了,最后剪一次彩,理所当然!”
刘意如不做声了。
高长河又说:“还有,研究平阳跨世纪发展规划的常委会,也要请超林同志列席,再多听听他的意见,让他把能想到的都再说说,不要留下遗憾。这很重要!”
刘意如点着头,把高长河的话如实记下了,且打上了重点符号。
高长河这才问:“田立业爱人,就是焦娇的发言稿你们看了没有?”
刘意如说:“看过了,有些地方写得不是太好,太伤感了,随意性也大了些。我请秘书一处的同志改了一下,昨天上午又亲自动了动手。我们根据市委抗洪工作经验总结会议的精神,在英雄主义和理想奉献等三个方面加大了力度。主要意思是,立业是我们党组织长期以来重点培养的一位好干部,不论在什么岗位上,都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所以,立业同志也得到了党和人民的高度信任。烈山班子垮了,他去烈山;洪峰来了,他抓抗洪;关键的时候,以鲜血和生命为党旗增了辉……”
高长河心里真不是滋味,可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打断刘意如的话头道:“不要说的这么具体了,你们把了关就行。哦,对了,田立业那个下了岗的妹妹田立婷的工作问题是怎么落实的?超林同志可是和我说了,要把田立婷当他闺女待!”
刘意如叹了口气,汇报说:“高书记,这事我还在做工作……”
高长河一听就火了:“做什么工作?我不也向你交代过吗?这个田立婷你就把她当我妹妹!我和超林同志就联合起来办这一次私事了!哪个单位还扯皮?”
刘意如苦笑起来:“高书记,您听我说完嘛!问题不在哪个单位扯皮不收,是田立婷不愿让我们安排。我家金华知道立业牺牲的消息后,就去找过田立婷,流着泪和田立婷说,你哥哥在我们烈山当书记时不能安排你,现在他不在了,烈山可以安排了。田立婷说,正因为哥哥不在了,她才不能再往哥哥脸上抹灰,让人说他哥哥甩。看得出,田立婷也有些情绪。她说了,想在自立市场租个摊位,替镜湖市水产公司卖鱼。我正想抽个空找一下胡早秋,问问是不是他鼓动的?”
高长河心里有底了:“你不要问胡早秋了,他是田立业的好朋友,田立业又是为救他牺牲的,他一定会对田立婷负责到底的!”
刘意如点点头,最后汇报说:“哦,对了,还有个事差点忘记了:市委组织部请示,说是平轧厂厂长何卓孝,前天打了报告要辞去公职,不知能不能给他办?他在缓刑期,情况比较特殊,再说,也不知您是什么态度?”
高长河想了想:“请组织部同志做做工作,尽量挽留,真留不住就批吧!”
刘意如说:“批了也好,马上要精简机构了,还可以当干部自谋出路的典型做些宣传。”说罢,又觉得有些不妥,“可惜被判了一年缓刑,真宣传难度也大!”
刘意如走后,省委副书记马万里来了电话,向高长河通报说,上次那十四万匿名汇款没查到,省纪委昨天又收到一笔新汇款,两万三千元,还是寄自平阳,还是同一个人寄的,打字信上说得很清楚,这是他的第二笔上交赃款。
高长河赔着小心问:“马书记,省委和省纪委有没有线索?”
马万里极其严厉地说:“省委和省纪委当然有线索,线索清清楚楚,就在你们平阳,你们平阳市委要真正从思想上高度重视,好好查!孙亚东同志成了植物人,你们不是植物人!我提醒你一下,孙亚东同志现在还是你们平阳的纪委书记,平阳的腐败问题还要继续深入细致地查处下去!我建议你们市委班子全体成员认认真真坐下来,好好开一次会,专门研究一下如何在你们平阳进一步深入开展反腐败的大问题!我再强调一遍,反腐倡廉问题是关系到我们党,我们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和你们平阳跨世纪上台阶,和你们平阳的改革开放并不矛盾!”
高长河连连应着:“是的,是的,马书记,我们一定进行一次专题研究!”
马万里又问:“亚东同志的血案有没有比较大的进展?凶手有没有线索?”
高长河当即汇报道:“马书记,前天,我和公安部、公安厅参加侦察领导工作的几个同志碰了下头,已经有了突破性进展,初步判断是雇佣杀人,驾车实施作案的犯罪嫌疑人已经出现在我市旧年县,目前正在加紧搜捕。马书记,您注意一下,我市报纸、电台、电视台已在昨天公开发出了对犯罪嫌疑人的悬赏通缉令。”
马万里说:“好,我马上让省里的新闻媒体也把这个通缉令发出来,看罪犯往哪里逃!另外,代我再问候一下孙亚东同志的夫人,转告她,一定不要丧失信心!亚东同志这种情况才两个多月嘛,苏醒的希望我看还是存在的。三天前我们省报上发过一篇类似的报道,一个昏迷三年多的植物人都苏醒了。这个报道发在三版社会新闻栏里,你请孙亚东夫人找来看一看!”
放下电话后,高长河本想把马万里说的新情况和市长文春明通报一下,可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是八时四十分了,想到九点就要去参加全市抗洪防汛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表彰大会,八点五十就要出发,便作罢了,随手抓起几张新到的报纸匆匆浏览起来——
本世纪最轰动的性丑闻:独立检察官斯塔尔笑了,克林顿哭了。俄罗斯面对政府和经济的双重危机,叶利钦好梦难圆。亚洲金融风暴仍未平息,其对全球经济的影响将滞后显现。李嘉诚说:香港不是超级自动取款机——索罗斯兵败香港……
突然,一行醒目的大标题和一个熟悉的名字爆炸般地映入高长河眼帘——
在历史的黑洞中
——平阳轧钢厂十二亿投资失败的沉痛教训
新华社记者 李馨香
…………
…………
偏在这时,刘意如敲门进来了:“高书记,时间到了,车在楼下等您。”
高长河“哦”了一声,把那张只看了标题和署名的报纸本能地放在桌上。然而,起身要走时,想了想,又把报纸拿了起来,折成四折,放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这才出门下了楼,来到自己第一天使用的0001号车前。
0001号奥迪擦得焕然一新,静静地停在市委大院一片难得的蓝天下。
高长河走到车前时,司机及时拉开了车门。
高长河却在跨上车的最后一瞬间,突然迟疑了。
刘意如问:“高书记,怎么了?”
高长河看了看醒目的0001号牌照说:“不用这部车,换我原来的车。”
刘意如说:“这部车姜超林同志既然主动交了,我看——”
高长河一句话不想多说,只两个字:“换车!”
刘意如只好让司机去换车,自己和高长河站在原地等候。
等车时,刘意如和高长河聊起了闲天,说:“老书记姜超林这回真要走了,也不知是福是祸?高书记,不知您听说了没有?下面这几天可又有新议论了,说是姜超林同志宁愿留在平阳也不想要副省级,是……”刘意如迟疑了一下,停住了。
高长河看了刘意如一眼:“是什么?说嘛。”
刘意如叹了口气:“高书记,您想想能有什么好话么?还不都是些胡说八道?说是姜超林老书记聪明呀,怕自己一走,就虎落平阳,鞭长莫及了,就捂不住平阳的盖子了,平阳的问题就会彻底暴露,他自己就会落个身败名裂。因此,有人说,看吧,姜超林这一走,真正的好戏就要开场了……”
高长河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当即联想到刚才马万里打来的口气极其严厉的电话,联想到马万里一口一个“你们平阳”的不满情绪,联想到两笔寄自平阳至今还没线索的赃款,联想到新华社记者李馨香已经发表出来的大文章,心中不免一惊:看来,关于平阳这二十年改革开放的历史,关于反腐败,关于姜超林们的是是非非,都还远远没完结。不管他和他的这个新班子愿意不愿意,他和他这个新班子都仍然必须面对一场场新的暴风雨。而且,还必须在这不断袭来的暴风雨中带着平阳这座大都市和它的人民义无反顾地走向新世纪。
然而,暴风雨现在还没来,确凿没来。
高长河抬头看了看面前的蓝天。
蓝天很好,白云很好。
蓝天下,大地上,九月的阳光也很好。
真的很好,还颇有几分清纯和明媚哩……
策划编辑◎陶良华 杨柳
胡玉萍 李建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