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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大街吴家布店后院的所有住户一个不落地全都登上了南城墙。昨天晚上大家就从关若云嘴里得到消息,说她女婿今天要驾飞机撒传单,于是他们一大早就跑上城墙等着看。当他们看见战斗机群列着整齐的队形低空飞过来的时候,他们欢呼起来,他们跳跃起来,他们挥舞着手上预先准备好的红被面,红围巾,向机群打招呼。他们听关若云说,红色最显眼,飞行员在天上看得最清楚。
等到机群飞到头顶上的时候,关若云分明看见领头的飞机左右摆动了两下翅膀,激动得脸蛋儿都红了,不禁对泉荃的母亲叫起来:“妈!快看,泉荃的飞机,泉荃的飞机跟咱打招呼呢!”
泉荃的母亲五十多岁,略微有些发福,头发梳到脑后挽成一个发髻,慈眉善目的,典型的一个江南妇女。她手搭凉棚顺着儿媳妇手指的方向寻找自己的儿子,“哪个,哪个嘛,我怎么看不见?”
急得关若云乱叫:“第一架,领头的那架,那架机身上画着狮子的。”
“哦哟哟,看见喽,看见喽,领头的那架飞机好漂亮哟,我们家的泉荃人长得漂亮,开的飞机也漂亮。乖乖隆的咚,飞机上还往下散花呢。”泉荃母亲一口的南京话把大家都逗乐了。布店吴老板凑趣地学着泉荃母亲的南京腔说:“乖乖隆的咚,你老养了个好儿子,空军上校哪!你老好福气哟。”
“嗯,好福气,这些年把人心都操碎了,一听见他上天打仗,我这个心呀就打颤。现在好了,太平了,不打仗了,我这个心总算放下了。”说着,泉荃妈用袖子擦开了眼泪。害得关若云想起泉荃受伤的那些日子,眼圈也红了。
关家二婶见状连忙劝道:“泉荃妈,大喜的日子你咋抹开眼泪了?日本投降了,你该高兴呀,仗打完了,论功行赏,泉荃这种有功之臣,请等着升官发财吧。”
泉荃妈擦干眼泪笑起来,说:“高兴,高兴,升官发财咱不想,过几年太平日子倒是真的。”
入夜,古城内外还在延续着欢庆的热潮,家家户户灯火齐明,钟楼鼓楼张灯结彩。原来用于防空的探照灯把一道道光柱射向天空,照得古城亮如白昼。
然而,东、南、西三面城墙内侧阴影下的马道上却闪闪烁烁地点亮了蜡烛、香火,一堆堆烧纸陆陆续续地被点燃,市民们不约而同地在此烧纸祭奠战争期间被打死被炸死的亲人。他们给死去的亲人摆上果品,敬上蜡烛,点上一炷香,洒上一杯酒,说一句:“日本投降了,你们可以瞑目了。”说完,就嚎啕大哭起来。很快,城墙根下便青烟缭绕,哭声一片。
南城墙根底下聚集了许多东北人,有无家可归的流亡学生,有家破人亡的东北军家属,有流离失所的贫苦难民,包括已经沦为乞丐的人。在这普天同庆的日子里,他们犹如欢乐海洋中一块被遗忘的孤岛,面对奔腾澎湃的浪涛形影相吊。他们没有钱,买不起香烛果品,他们只能给故去的亲人烧一堆纸钱。他们默默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一堆堆纸钱慢慢地燃烧起来,慢慢地化作灰烬。他们什么也不说,也不嚎啕大哭,他们在异地他乡早已经变得胆小如鼠,变得谨小慎微。他们早已习惯了忍辱负重,他们只是默默地流泪。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一个身穿丝绸旗袍的女人来到了他们旁边,独自找了一个角落,摆上了香烛供品。供品很丰富,不但有水果,还有点心,她把它们分别摆在几个搪瓷盘子里。她点燃了一炷香,面对东北方向跪了下去。她跪着点燃了纸钱,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然后抬起脸,望着熊熊燃烧的烧纸堆,泪流满面地开始了她的诉说。她诉说着她对家乡的思念,诉说着离乡的苦楚,诉说着飘零的命运,诉说着人间的悲凉。她说着说着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而且越哭越悲痛,越哭声音越大,最后竟然像本地人一样嚎啕起来。
她的穿着和她的举动使得她在周围那些衣着寒酸并且沉默不语的东北人中显得有些异类。周围的东北人中有人认出了她,认出她的人在她的哭声中开始对其他人窃窃私语,周围这些和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东北人开始议论纷纷,而且议论声像她的哭声一样,越来越大。诸如:“开元寺”“不要脸”,“给东北丢人”,“biao子”,“下贱坯”之类的词语逐渐从他们嘴里吐出来。把这些词语说得最响亮最清晰的人就是那些沦为乞丐的东北人。最后,他们肆无忌惮了,他们直接叫出了她的花名——雪里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