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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穹一片瓦蓝,丝毫没有掺杂半点的杂质,那是一种透亮清澄的颜色,让人见了心情格外舒畅。

    天顶压得很低,仿佛触手可及,我忍不住吸了口气,但胸肋处随之传来的一阵痉挛抽痛,痛得我张嘴屏息,脑子里一片混乱,只觉得此刻浑身上下似乎没有一处再受我大脑控制,竟是丝毫动弹不得。

    全身麻痹僵硬,除了能感受到强烈的痛觉外,我无力移动半分,只得勉强转动酸涩的眼珠,极目打量四周。

    耳边充斥着咩咩哞哞的牲畜叫唤,这种嘈杂混乱的叫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仿佛置身于成群的牲口堆里。

    晃悠颠簸的感觉明明白白的告诉我,我正躺在一辆缓慢行驶的板车上,车下铺着粗糙的草席,硌得脊梁骨生疼。

    “额吉!那女的活了——”一个稚嫩童音脆生生的喊“她真的没有死呢!”

    “没规矩!怎么说话呢?”一把清脆的声线由远飘近,责备之语听起来包涵更多的是无限的宠爱。

    我目光斜视,视野里出现一张圆润的脸孔,乌眸红唇,这个女子绝对不是我见过的众多美女中的一位,她长相一般,但从她身上却很自然的流露出一缕淡淡的、慑人的高贵气质,教人一见之下,一时难以挪开视线。

    她身上穿了一袭红色的蒙古丝袍,高高的领口遮挡住她纤长的脖子,领口绣满了繁杂精细的盘肠花纹。发髻上套着头带,无数条精美的红黑色玛瑙珠串从她两鬓旁垂下,在微风中垂摆撞击,发出叮叮咚咚悦耳的脆响。

    裁剪合体的长袍,在宽大的腰带勒束下,愈发显出她的腰肢纤细,身姿苗条。大概是长时间承受烈日当空,她的脸曝露在灼热的空气之中,显得有些暗红,可是这丝毫无损于她的华贵雍容之态。

    我心里打了个突,不看她本身的贵气,仅是她的穿着打扮,已清楚的表明,眼前这个与我年岁相仿的女子,来头肯定不小。

    “淑济!把你的毛伊罕留下,让她照顾这个女人!”她骑着马上,只漫不经心的瞥了我一眼,便目视前方下达指令,肯定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容辩驳的威严。

    “额吉,真的要把毛伊罕留在这辆勒勒车上吗?没有她在身边,那谁来伺候我呢?”奶声奶气的声音来自于我左侧边,虽然看不到它的主人,我却能在脑海里模糊的勾勒出一个不超过五岁稚龄女童的身影。

    女子眉稍一挑,有些不耐的叱道:“这会都什么时候了,还只一味想着要人来伺候么?”许是觉察到自己对待小女儿的语气太过严厉,她终于轻轻叹口气,放柔了语调“淑济,再坚持一会,只要能把这些子民尽数安全的带过黄河,与你父汗汇合,那便已是头功一件!至于其他的小事,目前都不用太过计较”

    我心神一震!难不成这位竟是林丹汗的福晋?!她是谁?是那个将我弄成现在这副惨状的男孩的母亲吗?

    那个男孩他在哪里?

    我又在哪里?

    没人可以解答我的困惑,我张嘴出声,声带稍稍震动,喉咙里像是吞了刀片似的,火辣辣的撩起一阵剧痛。我一时承受不住,泪水渐渐充盈入眶,顺着眼角徐徐滑落。

    过得许久,忽然有只冰冷汗湿的小手摸索着抚上我的眼角,温柔的替我擦去泪痕。

    眼睫轻颤,一张蜡黄消瘦的小脸跳入我的眼帘,那是个五六岁大的女孩儿,小眼睛,扁平鼻子,鼻翼张得老大我不禁想起刚才听到的一个名字——毛伊罕。

    毛伊罕在蒙语里是丑丫头的意思。

    这个小女孩果然长得人如其名,虽是其貌不扬,不过一双漆黑的眼珠却极为灵动,她咧嘴冲我一笑:“你做什么哭啊?是脖子上的伤口疼吗?”冰凉的小手滑上我的脖子,犹如一块冰块覆盖,颈上一圈如火烧刀剐般的疼痛顿时大减。

    “我叫毛伊罕,是淑济格格的使唤奴婢。”她的笑容带着几分腼腆羞涩,颧骨被毒日晒得滚烫,唇角干裂暗红“其实其实我原先不是伺候格格的近身丫头,只是那些姑姑和姐姐们在离开归化城时都走散了福晋这才把我挑了出来”

    她不紧不慢的说着话,又取了一块质地粗糙的棉布帕子,将我额角颈间的汗水一点点的吸干,叹道:“姑姑,你脸上的皮肤都晒脱皮了你渴么?我去取水给你喝!”

    我很想伸手拉住她追问更多详情,无奈此刻别说抬手,就连手指都一点使不上劲,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她爬下勒勒车。

    五月廿七,大金三路精兵分别攻入归化城,西至黄河木纳汉山,东至宣府,南及明国边境,所在居民纷纷逃匿,但大多数人最终都沦为大金国的俘虏。

    我现在所在的这支逃难队伍,共有两千余人,大多是老弱妇孺。林丹汗率领部众撤离察哈尔本土时,因为人口众多,导致百姓流落失散。这支队伍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关键是因为领头的那名少妇乃林丹汗的囊囊福晋。众人信任囊囊福晋,相信她最终会将他们带到林丹汗的身边。

    我的脖子被套马索严重勒伤,声带受损之余,因夏季高温炎热,伤口竟是留脓溃烂,迟迟不愈。等到半月后我能下车行走自如时,仍只能顶着一个破锣似的沙哑嗓音和毛伊罕等人勉强交流。

    这半个月里,我再没有见过囊囊福晋,倒是她的小女儿淑济格格因为经常来找毛伊罕,我隔三差五的就能见上一回。

    那是个才三岁多的小女孩,长得聪慧伶俐,能说会道。也许因为身上流淌着成吉思汗后裔的高贵血统,小小年纪的她和我见过的大部分女真格格们并没有太大区别,在对待奴隶仆人时总会不自觉的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傲气。

    不过,除此之外,她的确是个可人疼的孩子。相比毛伊罕的稳重,淑济天真俏皮的模样让我动情的想起了兰豁尔和敖汉。

    我的女儿们不知道她们现在如何了?

    算起来,兰豁尔已经十七岁了,这个年纪的女孩儿应该早就嫁人了吧?只不知皇太极会把她嫁去哪里,额驸又是个怎样的男子?她过得好不好?

    而敖汉今年也该满十一岁,正是步入适婚的年龄

    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感慨唏嘘,以我今时今日的身份和处境,是绝对不可能再做回她们的母亲了。

    历史上的元朝被明朝取代后,并没有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之中,成吉思汗的子孙们退出中原舞台,囤聚北方,延续着他们的黄金皇朝。

    现代的教科书本上称这段时期为“北元”

    就目前这个时代而言,有四个人是足以影响和支撑整个历史。一为明朝崇祯皇帝,二为农民起义军后来的首领李自成,三为大金国汗皇太极,四为蒙古国汗林丹汗。

    这四个人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已隐然将天下四分,各霸一方。而这四个人里,最早登上历史大舞台的,非林丹汗莫属。

    明万历三十二年,年仅十二岁的林丹汗便登上了蒙古汗王宝座,在这个叱诧风云的时代里开始铺开他的传奇人生。

    我对林丹汗的了解并不多,唯一知道的也仅是这个和皇太极同龄的男人,长期以来一直就是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的心头大患。

    以游猎为生的女真人和以游牧为生的蒙古人相比,虽然同样的骁勇善战,但是蒙古地广人多,史源深厚,远非是居于东北一角的女真人可以比拟。

    “阿步姑姑!姑姑!”身边有人轻轻推了我两下,声音压得极低。

    我困顿的撑开双眼,迷迷瞪瞪的看了老半天,才慢慢对准焦距,看清眼前毛伊罕不住晃动的小脑袋。

    “该起了,姑姑!”

    “嗯。”胸口像是堵了块石头,我懵懵懂懂的从席上翻身爬起,脑袋一阵发晕。

    “姑姑,我去打水!”

    我随意点头,毛伊罕走到毡包口又停下脚步折了回来,小手抱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小声说:“姑姑,今儿个是大日子,你可得打起精神来!”

    我猛地一凛,脑子里顿时警醒。起身时顺手抱住毛伊罕,在她脸上叭地亲了一口,笑道:“知道了,今儿有得忙了。”

    出得毡包,帐外月明星稀,天穹一片沉甸甸的墨黑。草甸子的空地上燃烧着一簇簇的篝火,有十多名妇人正默默无声的忙碌着手里的活儿。

    毛伊罕和三个差不多大小的小丫头一起轮流打水,我在地上支起两口直径一米大小的铁锅,看着水一点点的灌满,然后在底下点了火,不时的加薪添柴。因为挨着火源太近,我身上的衣裳被汗水泡湿后又随即被热浪烤干。

    在看到澄净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锅底咕咚咕咚开始冒起了一串串的小气泡后,我随手拿了块青色的茶砖,敲碎了扔进水里。

    一时水色变深,浓郁的茶香缓缓漫溢开来。

    东方旭日破云而出,红彤彤的朝霞染红大地,瓦蓝的天际,碧绿的草地,我扬起头来,微眯着双眼迎向夺目红球。嘹亮的歌声不知从何处突然悠扬的响起,伴随着马头琴动听的弦声,草原上穿着着五彩缤纷靓丽颜色衣装的男女们,簇拥到篝火旁,载歌载舞

    霞光下的男男女女,微笑的面庞上仿佛镀了一层金灿灿的霞光,庄严而又透着冶艳之色。

    我看得入神,怔怔的说不出话来,手肘边有只小手拽了我的袖角,轻轻摇晃:“阿步姑姑,该捞茶沫了!”

    “哦!”我忙低头。

    这时水已烧得滚沸,毛伊罕踩着一张马扎,吃力的爬到锅沿旁去。我吸了口气,心慌道:“你下来!让姑姑来做”

    毛伊罕回头冲我咧嘴一笑,小脸烤得通红,满是汗水:“姑姑还是去取羊奶吧!这点活我还是能干的!”

    我瞪了她一眼,不由分说的将她从马扎上拎了下来。她咧着嘴,腼腆的笑,两鬓扎着的小辫儿随风轻轻摇摆。

    我将茶叶渣沫从锅里滤尽,这时早起挤奶的仆妇们将新鲜的羊奶装入大桶后提了过来,我徐徐将奶倒入锅内。

    “早膳做好了没?”远处有人扯着嗓门高喊。

    负责管理我们这些下人的一个老妈子立马指挥我们将煮好的奶茶和炒米等食物,一一细心装入食盒,由那方才前来催膳之人端了去。

    之后又是一通忙碌,从晨起到现在,我忙得连口水也顾不上喝。好容易撑到快晌午,肚子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只得偷偷先抓了一把炒米来充饥。

    远处飘来响亮的歌声,空气里除了浓郁的奶茶香气,还有一股烤肉香气,引人垂涎。

    我叹了口气,直觉嘴里如嚼石蜡,食不知味,喷香的炒米咽下肚去,浑然没觉得有半分的好吃。

    “姑姑!姑姑”毛伊罕兴高采烈的奔了过来,我连忙抹干净嘴巴,掸着长袍上的碎屑从草地上站了起来。

    毛伊罕身后,赫然跟着两名三十多岁的妇人,这两个人衣着干净鲜亮,不像是普通的奴仆。我目光一掠,果然在她二人身后发现了淑济格格的身影。

    见到淑济并不稀奇,不过这回走在一侧与她小手相携牵勾的另一个小女孩,却是着实引得我眼眸一亮。那是个才约莫两岁大点的粉娃娃,白色镶嵌彩绣花边的缎袍,袍角长长的拖到了靴面上,大红的宽幅腰带紧束,配上同样鲜艳的羊皮小靴,人虽娇小,却也显得英气勃勃,与众不同。

    那孩子生就一副圆圆的脸蛋,唇红齿白,浓眉大眼,长相也极赋草原女儿的爽朗之气。

    我越瞧越觉欢喜,心中略略一动,淑济已大声嚷嚷:“给我两碗奶茶”侧头看了眼身边的女娃儿,又加了句“再要些奶皮子,托雅爱吃”

    “要三碗才对!”蓦地,身后响起一道清爽而又略带稚嫩的声音。

    淑济倏然扭头,喜道:“哥哥!”

    年幼的托雅也是一脸笑容,放开淑济的手,兴奋的扑向来人。

    我心猛地一沉,倒抽一口冷气。

    果然是他虽然已隔了将近两月,但眼前的男孩儿却丝毫未见有任何的改变。此时挨近了瞧他,仍是觉得他美得过分,特别是他的眼神,目光流转间捎带出一抹绝艳的神采,不可方物。

    我忙躬身低下头去,只希望他不会注意到我。一阵微风吹来,伤痕犹存的脖子上凉飕飕的,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阿步!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小主子们舀奶茶?”管事嬷嬷暗自在我胳膊上捏了一把,我疼得张嘴吸气。

    真是怕什么偏来什么,那么多的丫头仆妇站在一起,她怎么就偏偏挑中我了呢?

    我默不吱声的用勺子舀了三碗奶茶,管事嬷嬷接了,老脸上挂着卑微而又讨好的笑容,双膝跪地,双手将茶碗捧至头顶。

    我低着头斜睨着她那可怜又可笑的模样,真是说不出的滋味。

    “好哇!就知道你们三个小鬼会偷懒享福!”一把甜甜的声音娇笑着响起。

    我不敢抬头,只觉得这声音听起来十分年轻,而站在身边的毛伊罕突然扯动我的袖子,示意我跪下,我这才意识到这来的女子身份非同一般。

    “泰松格格万福金安!”众人齐声问安。

    我唬了一大跳。

    虽然这一路上都跟着囊囊福晋的队伍往南,而这批人最终得以与南渡黄河的林丹汗大部队会合也已经有段时间了,然而基本上我都只是在勒勒车上以及毡包内养伤,往来接触的也只是毛伊罕之类的奴才丫头,是以对于这些高高在上的蒙古皇亲贵族们,依然是一无所知。

    我眼珠好奇的转动,悄悄掀了眼皮子快速的瞄了一眼。

    那是个十来岁的高挑少女,玛瑙珠串的映衬下,能清晰的看到她柔软雪白的颈子,尖尖的下巴。

    泰松格格也是林丹汗的女儿吗?

    可是,同样作为林丹汗的子女,淑济、托雅,甚至那个不知名的男孩子,他们的地位不也应该相当尊崇的吗?为什么看起来好像远不及眼前这个泰松格格尊贵呢?

    “姑姑!”淑济脆嫩的唤了声。

    泰松含笑摸了摸她的头,目光越过托雅,淡然落在那个男孩身上:“额哲!成吉思汗陵大祭就快开始了,大汗带领臣民们已经就位,你的额吉见你不在,派人四处寻你。你倒真会逍遥自在”

    额哲毫不在意的撇嘴:“我在不在,并不重要!”

    “胡说!”泰松呵斥道“你是大汗的嫡长子,将来整个蒙古草原都是你的!”

    额哲仰天哈地一笑,笑容瑰丽,却透着丝丝缕缕嘲讽般的冷意。

    泰松似乎很不满意他的态度,纤手一挥,拍在他后脑勺上:“还不快去!磨蹭什么?”

    额哲仍是散漫的笑了笑,带着一种孤傲的冷然接过奴才递来的马疆,翻身上马。我细心辨认,发现他身边跟着的那个奴才并非上回那个叫昂古达的汉子。

    额哲走后,泰松和淑济、托雅又说笑了一阵,最后在众人的簇拥下一同离去。

    我松了口气,累了一上午,这会恨不得瘫在地上睡上一觉。毛伊罕拿了一些奶豆腐、奶果子来给我,我突然觉得食欲全无,胃里早饿得空空荡荡,再也感觉不到一丝饥饿感。

    于是打发走毛伊罕一班小丫头,让她们自己去解决午餐,我有气无力的守着简易的临时炉灶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眼前一晃,有块巴掌大小的东西从头顶落了下来“喀”地声撞到铁锅的锅沿上,而后反弹到我身上。

    我随手拾起,定睛看时,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这东西想必你是认得的吧?”

    猝然回头,额哲站在一丈开外,双手环抱,倨傲而又阴冷的盯住了我。

    额头冷汗顺着鬓角缓缓滑落,我吞了口唾沫,只觉得嗓子眼里要喷出火来。

    “若非留意到你脖子上的伤痕,我还真忘了曾经俘虏过你这么一个特殊的奴隶!”他突然跨前一步,从我手里飞快夺走那块圆形的木制印牌。

    我手指轻颤,这个恼人的小恶魔突然去而复返,意欲何为?

    心里油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金国的军队里居然也有女人!”额哲嘴角勾起一道弧线,哂然一笑“会打仗的女人定然是有些本事的!”他手心掂抛着那块印牌,圆形牌身上部为如意形牌首,正面刻有“聪明汗之诏”之意的蒙古文字——这块印牌原是多尔衮之物,乃是皇太极下赐出使蒙古官员专用的信物,凭借此派可以在投靠大金的各大蒙古部落无偿领取所需食物和马匹。我在逃离多尔衮军营时顺手牵羊的一并带了出来,原本是想放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的。

    蒙古女性豪爽,多在马背上驰骋,豪迈不输男子。早在很久之前,便常有女子统领军队外出征战,所以对于蒙古人而言,在战场上见到女人并不稀奇——额哲对于我女扮男装不会感到好奇,他之所以还会想起我来,问题只怕出在这块要命的印牌上。

    “奴婢没什么本事,小主子莫要把奴婢估的过高。奴婢只是个被迫从军的女子,厌恶这种打打杀杀,借机偷了固山额真的信物,想的也只是能逃回家乡去见我的亲人!”

    我努力将下巴压在自己的胸口,装出一副害怕而颤栗的可怜模样。

    过了许久,额哲才低低的唏嘘一声:“真没意思。还以为你会特别一些!枉我还和额吉吹嘘说掳获了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他顿了顿,忽然伸手扯住我的胳膊,力气之大完全超出我的想像“不管!你还是得跟我去见额吉,总之,我说你是大人物你便是大人物。只要你能哄得我额吉高兴,我便放回去和亲人团聚也未尝不可!”

    我愕然抬头,眸光直剌剌的撞进他漆黑的瞳仁中。

    这个孩子居然企图撒谎邀功?

    奢华的毡包内弥漫着一股幽淡的麝香,味道不是很浓,却能恰到好处使人的情绪慢慢随之放松。

    我跪匐在地上,额头点在柔软厚重的毡毯上,呼吸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短促。

    偌大的毡包一分为二,中间垂挂了一幕珍珠玉帘,琉璃透亮的颜色晃花了我的眼,我有心往珠帘后偷偷窥视,视线却被这抹耀眼的光泽给挡了回来。

    毡包内静幽幽的,只除了额哲软声细语,过了许久,玉帘后传来一声幽然叹息。我心头莫名的一震,只觉得这声叹息耳熟得令人毛骨悚然。

    才一恍惚,头顶珠帘微微拨动,随着叮咚声响起,一个小丫头走了出来,站到我跟前说:“福晋让你抬起头来回话。”

    我依言挺起腰板,却在刹那间倒吸一口冷气,骇然失色。隔着一重帘幕,我分明看到一双清澈冷冽的眼眸,正波澜不惊的睥睨向我

    这双眼这张脸

    那眉、那眼、那唇

    强烈的眩晕感顷刻间将我吞噬,仿佛是中了诅咒般,我跪在那里,仿若化石,僵硬的仰望着微微晃动的珠帘后,那道熟悉到令我窒息的身影。

    是幻觉还是噩梦?

    生命在这一刻仿佛被抽离,我无声的仰望,慢慢的,干涩疼痛的眼睛开始湿润,麻痹僵硬的四肢抑制不住的开始打颤。

    “就是她吗?”帘后的人踏前一步,优雅动听的嗓音里听不出半点情绪波动。

    眸若秋水,用任何形容词都无法描述尽她微微蹙眉时的妩媚绝艳。

    以往三十五年,在镜中看熟的绝世容颜,此刻居然就在我眼前,居然就在这片晃动璀璨的光芒之后。

    布喜娅玛拉梦幻般的身影,梦幻般的嗓音,梦幻般的女真第一美女

    毡包外传来一声爽朗清脆的笑声:“苏泰姐姐!为什么躲这里?外头好热闹,快随我出去喝酒跳舞”

    我眨了下眼,帘后的影子并没有消失,她是真实存在的一个人!活生生的有着一张酷似布喜娅玛拉容貌的绝色女子。

    囊囊福晋带着一帮丫头仆妇大大咧咧的闯了进来,脸上带着明亮的笑容:“咦,你怎么在这里?”她诧异的瞥了我一眼。

    “奴婢给囊囊福晋请安!”我颤抖着声,仍是没能从极度的震惊中完全恢复过来。

    “额哲说”帘后的美人缓缓开口“这是他从战场上掳获的战利品,想把她献给我。”

    “哦?额哲好能干啊!”囊囊福晋大笑“难得还对额吉这么有孝心。苏泰姐姐你真是有福气”她穿过帘子,拉住美人儿的胳膊“别老是愁眉不展的了,你这位忧郁美人若是再闷出什么毛病来,大汗不心疼死才怪。”

    苏泰我缓过神来,胸口沉闷的感觉一点点的退去。

    原来是她!原来她就是那个苏泰!乌塔娜的妹妹,金台石的孙女——叶赫那拉苏泰!只是从乌塔娜口中描述她如何与东哥相像,却远不及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没想到,她竟然是林丹汗的妻子!真真是造物弄人!

    苏泰轻轻抿嘴一笑,那柔美的笑颜看得我一阵恍惚:“真想撕了你的这张嘴。”侧着头想了下“她们人呢,都去参加盛宴了吗?”

    “可不就缺姐姐你了!你这个多罗福晋不来凑份子,我们玩的也不尽兴!”

    苏泰满冷哼着摇头,发髻上的珠坠碰撞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响。

    “额吉!”额哲涨红了脸,低低喊一声。

    囊囊福晋愣住,困惑的挑了挑眉。

    苏泰转过身来,淡淡的看了眼儿子:“既然是你的一片好意,那就让这女人留下吧。只是我身边不缺人手,娜木钟,你那里”

    “额吉!”额哲抗议的压低嗓门。

    囊囊福晋似有所悟,噗哧笑道:“得了,姐姐,别跟孩子怄气了,看把额哲急得。你就收下这奴才吧,身边多个听使唤的有什么不好?”

    苏泰淡淡的哼了一声,过了半晌,突然垂下眼睑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回福晋的话,奴婢叫阿步。”

    “阿布?那姓什么?”

    我愣住,在蒙古待了好几月,还从没人问过我的姓氏。蒙古的姓氏我只知道一种,于是继续胡诌道:“奴婢姓博尔济吉特氏。”

    “嗯阿布这个名字太过俗气。”苏泰不满的蹙起眉头。

    额哲连忙讨好的说:“那额吉不妨替她改一个好听的。”

    苏泰横了他一眼,懒洋洋的说:“一时想不起来。”成心在跟儿子怄气。

    囊囊福晋见状,忙打岔说:“名字不好听换了就是!”想了想,眼波扫到面前垂着的一大片玉珠帘子,突然笑道:“我想着个好名字,就叫‘哈日珠拉’吧!”

    哈日珠拉我咯噔一下。这算什么名字?好难听

    “还不快谢过囊囊福晋赐名?”额哲催促道。

    我无奈的撇嘴,跪在地上磕头,大声说:“奴婢哈日珠拉谢囊囊福晋赐名!谢多罗福晋抬举!”

    祭奠结束后便是比射角逐的盛典,蒙古族男女不论老少皆能歌善舞,一时间数万人在广袤无际的蓝天白云下载歌载舞,场面十分热闹。

    众人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困顿,兴高采烈的融入欢庆的氛围中。

    汗王帐内,多罗福晋苏泰高高居于首位,精致无暇的脸庞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这抹笑意却只是挂在脸上,淡淡的,冷冷的,无法渗入她的眸底。那双幽静如深海的眸瞳中缺乏一种摄人的光彩——美则美矣,却仿佛是个千年不化的冰雕美人。

    她对周遭万物仿佛都似若未见,虽然接受着万人瞩目,可那空洞冷漠的笑容却明明白白的在拒绝着任何人的靠近。

    美丽的孤傲的女子——叶赫那拉苏泰!

    自苏泰以下,还坐着七八名艳装妇人,除了囊囊福晋娜木钟外,我只认得一个泰松格格。

    淑济格格坐在娜木钟身旁,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端庄得完全找不到一丝跳脱顽皮的影子。托雅格格在这方面似乎欠缺了些,仍是小孩子心性的在场中跑来跑去,累得乳母嬷嬷追在她屁股后头苦不堪言。

    苏泰的眉稍略略挑了下,眸光流转间渐渐透出一丝的不耐。我尚未完全看懂她的用意,底下已有个女子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出声斥道:“托雅!你给我老实点!”

    我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去看苏泰和娜木钟。苏泰垂下眼睑,姿态高雅端庄的端起奶茶慢吞吞的喝着,娜木钟脸上瞧不出喜怒,明眸闪烁不定。

    喝斥托雅的是位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面若满月,肤色细嫩白皙,原本应显一团和气的娃娃脸,此刻却因嘶厉的叱责而变得有些扭曲。

    托雅被唬了一大跳,怔怔的呆在原地,过得片刻,小嘴往下一弯,哇地声哭了起来。全场数十双眼睛顿时齐刷刷的转向托雅和那女子。

    托雅的乳母嬷嬷慌张的将小格格抱开,托雅只是嚎啕大哭,泪汪汪的大眼睛惶然的看着对面的女子。

    淑济在座位上按捺不住的动了下,娜木钟微微颔首,于是淑济起身:“窦土门福晋,让托雅妹妹和我坐一起玩吧”

    那女子脸色微白,只是抿着唇不说话。娜木钟离座,笑着上去挽住她的臂弯,亲昵的说:“巴特玛妹妹快别为难孩子了,托雅那么小,正是爱玩爱闹的时候”

    “可是”窦土门福晋嗫嚅的瞟了眼高高在上的苏泰。

    “虽然规矩要守,可那些都是场面上的事,这里没外人,不过是自己家人聚着热闹。妹妹也莫太严谨苛刻了。”娜木钟说这话时,语笑嫣然,我却觉得她这一番话,不仅仅是对窦土门福晋说的,也是有意识的对身后的苏泰说的。

    “额吉!额吉”托雅哽咽着向窦土门福晋张开小手,窦土门福晋的眼光闪了下,从乳母嬷嬷手中抱过小托雅,轻轻的拍着她的背,温柔的拭去女儿的眼泪。

    一时间其他在座的福晋们也都离席而出,拉着窦土门福晋有说有笑的扯开话题。

    我对囊囊福晋认知又更深了一层,这个女子,虽然貌不惊人,却充满了一种凛然的说服力。也许她比孤冷高傲的苏泰的更适合做多罗大福晋,统领后宫。

    悄悄的将目光收回,瞥了眼身旁的苏泰,她仍是那般的平静安宁,也许有人会以为她是在刻意掩饰着什么,然而我却能深刻的体会她的感受。

    在那张绝丽的容颜下,有着一颗孤独寂寞的心。

    所以,她冷傲如雪,所以,她漠不关心只因为那颗心不曾为这里的任何人所开放,留恋甚至包括她自己的儿子。

    她,爱她的丈夫吗?喜欢那个黄金帝国的统治者吗?

    我怀疑

    帐外的号角突然呜呜吹响,众位福晋连忙收了说笑,敛衽整装站立两旁。满帐的丫头奴才跪了一地,我不敢放肆大意,混在人堆里矮下半截身子。

    门口有道魁梧的身影昂扬迈入,我的心猛地抽紧。

    飞扬跋扈的王者之气!如果说皇太极的王者之气是内敛的,从容的,深不可测的,那么眼前的男子则是完完全全表露在外的。

    全蒙古的最高统治者——林丹汗!

    众人匍匐,膜拜着他们的汗王。我只觉得像是被人死死的扼住了脖子,难以顺畅的呼吸,胸腹内有团火在熊熊燃烧。

    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四年前令我魂魄离体,令布喜娅玛拉彻底消失,令我与皇太极生死相隔的元凶!

    恨吗?我不知道!在这一刻似乎已无法用简单的恨意来表述我的情感。我僵硬的跪在那里,神情木讷。

    苏泰没有起身,甚至连一丝起身相迎的意思也没有。在众多福晋恭敬的对她们的汗王行礼时,她却安静的坐着喝茶。林丹汗大步向她走来,线条刚毅、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讨好似的微笑,眼神出奇的柔和:“苏泰!打今儿起我便是全蒙古的林丹巴图鲁汗,你是我的王妃!”伸手握住苏泰的柔荑,轻轻的抚摩着。

    苏泰顺着他的手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稍稍弯腰,低头:“是,大汗!”声音仍是淡泊如水,听不出半分涟漪。

    “恭喜大汗!”众位福晋、奴才齐声道贺。

    林丹汗将手一摆:“今日皇太极加诸在我族人身上的苦痛,他日我定要他十倍偿还!”

    他的诅咒尖锐得深恶痛绝,我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想到他以前派出的那群死士,对他狠辣的报复手段实在心有余悸。

    天聪六年六月初八,金国大军自归化城起行,趋向明边。七月廿四,大军凯旋而归,撤回沈阳。

    就在大金国进驻归化城时,林丹汗在成吉思汗陵前举行祭奠仪式,宣称自己为全蒙古的“林丹巴图鲁汗”随后带领察哈尔、鄂尔多斯部众迁移成吉思汗的衣冠冢,西渡黄河至青海大草滩。

    林丹汗在大草滩永固城重整旗鼓,休养生息。

    天聪八年初,漠北喀尔喀土谢图汗部台吉却图,率领四万部众,千里迢迢奔大草滩与林丹汗会合。林丹汗与却图试图通过红教的关系,与藏巴汗和白利土司顿月多吉建立联系。

    多方人马积极筹措着蒙古帝国东山再起之势,就在这个时候,林丹汗的后宫之中,亦传出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囊囊福晋娜木钟有喜了。

    年过不惑的林丹汗,膝下子嗣并不多。他一共有八位福晋,除多罗大福晋苏泰以外,我所见过的还有囊囊福晋、高尔土门福晋、窦土门福晋、伯奇福晋,以及俄尔哲图福晋。

    多罗福晋苏泰生了嫡长子额尔克孔果尔额哲,囊囊福晋娜木钟有淑济格格,窦土门福晋巴特玛•璪有托雅格格

    娜木钟的再次妊娠代表着这个家族将添加新的成员,这让重燃斗志、雄心勃勃的林丹汗喜上眉梢,认为这个孩子必将是位福星,能够给他带来吉运。

    这日早起我照例将煮好的奶茶、炒米端到苏泰的毡包门口候着,由伺候苏泰的贴身嬷嬷进去打点,等候召唤。

    昨夜林丹汗留宿在苏泰帐内,这两位主子的习惯,大多会在卯时初刻起身,辰时用膳。我把时间掐得很准,于是耐心的端着食盒静静的等着里头传膳。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时间,突然从里头传出一声沙哑的尖叫,紧接着又是“咣当”声巨响。

    我愣了愣,强压下冲进毡包的冲动,在门口踌躇不定。没过几分钟,里面又传出林丹汗压抑的怒吼:“放肆!”

    我猛地一震,隐隐觉出不对劲来,于是端着食盒掀开帘子小心翼翼的钻进毡包,可还没等我走上三步,迎头猛地撞上一个后退的背影。

    “哗啦!”食盒被撞翻,我感到一阵措手不及的慌乱,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时,身前传来一声闷哼,林丹汗的声音在不远处咆哮:“毛祁他特!你敢伤了她一根汗毛,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我半跪在地上,惶惶不安间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切。

    一名中年男子手持弯刀,粗暴的勒住苏泰的脖子,冷笑:“是你逼我的”黝黑的国字脸上,略微耷拉的眉毛令他的脸部表情在这一刻更显狰狞。苏泰被他勒在臂弯下,脸色雪白,一双美目中淡淡的流露出惊惧,平添楚楚之色。

    我惊疑不定的望着这一切——毛祁他特,林丹汗的叔父,他想做什么?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放开她!”

    “放开她我还能活着离开这里吗?”毛祁他特冷冷的说“我本不想和你撕破脸的,谁让你不听我劝,固执已见,非要和大金国对着干。你一个人去送死不打紧,但不要拖着我们数万族人跟着你一块去送死!”

    “你”林丹汗气得浑身发颤,血色尽褪的双唇微微哆嗦,竟已是愤怒到说不出话来,只得捂着心口,满目痛楚憎恨的神情。

    “察哈尔早被皇太极打得支离破碎,人心涣散,任你怎么和西藏那边联合,也绝对抵挡不住大金的十万铁骑。你和他们斗,无异于以卵击石,两年前你尚没胆和皇太极放手一搏,两年后大金国兵力除原有的八旗外,又扩充了蒙古两个旗,汉军一个旗。去年七月大金国汗阅兵,军威赫赫,那些细作打探回来后,连说话打结了你现如今何来的自信,能够凭借这样的零散兵力反败为胜?”毛祁他特冰冷的语气中夹杂着深刻的讽刺与鄙视,犹如一枝锋利的箭羽直射向林丹汗。

    林丹汗面色煞白如雪。

    我的心倏地一颤,这是我两年来第一次正面听到皇太极的消息——这两年我不断想尽办法试图逃离大草滩,可是每次都未能成功,最后一次在逃出一天一夜后在大草原上迷失方向,若非被他们及时找回,我已成狼群的晚餐

    察哈尔对于叛逃的奴隶惩罚甚重,特别是在这段敏感时期,如果不是苏泰看在我这个人是作为一份代表儿子孝心的礼物,处处有意无意的加以维护,我早被人一刀宰了。

    前前后后一共跑了五次,我身上没少挨鞭子。跑到后来,也不知道是我麻木了,还是他们已经把捉拿我当作一项追逐游戏,总之除了第一次被打得剩下半条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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