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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
德思玛语气平静:“除了您,我不会信任任何人。”
这样的话,若是从前,我难免感动。但有了克丽泰的前车之鉴,我不敢再过于轻信身边的下人。信任是最宝贵、也最脆弱的东西。遭受背叛之后,再想重拾信任,何其困难。
而这次,我愿意选择相信利维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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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半个月,利维娅就像我的手或臂膀一样协助我。以我的名义举行的多次聚会,非常成功。
罗马上层社会的女人虽不能直接参与政治,但大多不像希腊妇女那样属于安于内宅的类型。她们有地位,有财产,有随从和追求者,有朋友和敌人,也有想法和野心。她们像男人一样自信,一样活跃,一样追求名利,甚至使用一样的武器:巧妙的言辞、优雅的风度与迷人的魅力。社交是她们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在罗马,很多贵妇的生活意义就在于举行和参与各种宴会,让每一天都成为节日。在她们看来,人生如此短暂,不能再浪费到其他事情上。家庭事务、财产管理等琐事,都有专门的奴隶和管家来负责。如果还要她们来操心,那这些下人有什么用呢?欢乐与奢华应该宛如流水般从源头自动流出,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对此并无兴趣的我,并非典型的罗马贵妇。但现在,我也要打起精神来应付各怀心思的宾客。有利维娅在身边帮忙,这不再那么令人难以忍耐。
利维娅很快就如鱼得水,回归社交圈,获得欢迎。她既出身高贵,又温柔可亲。更重要的是,在她女性的头脑里有着比绝大多数男性更出色的才华和冷静。
她的谈吐总能恰到好处地愉悦他人,有趣的言辞就像振翅而飞的鸟儿。无论接待多少宾客,她总能行礼如仪、毫不倦怠,对每个人讲话的态度都像对方是第一位来宾。当她同时与多人交谈,总能照顾到每一个人,不让任何人的自尊心受到冒犯,给予恰如其分的关注,不过分热情也不过分冷淡。
“若你生为男子,必定是最优秀的政客。”我半开玩笑半认真。
她微笑不语。
曾听说有人把她称为“女装的奥德修斯”。但就连我的童年英雄奥德修斯,也没有她的从容可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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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宴会的主题是田园牧歌。
每年罗马都有新的流行,而最近的潮流是暂别浮华、回归自然。有钱人在乡间购置更多庄园,诗人们也纷纷讴歌田园生活,在诗篇中不遗余力地美化着阿卡狄亚田园牧歌式的农耕生活。没有什么比大自然的馈赠更有价值,他们这样说。
为了迎合潮流,我把这次宴会安排在城外的别墅。那里有宽大的露天花园,足以布置出田园风格:壁画上是优美的乡间风光,木格棚架上覆盖着野玫瑰,榆树和白杨树上缠绕着葡萄藤。火山岩制成的人工岩洞设在花园角隅,替代休憩的亭子,结合一汪清泉,便宛如神祗的洞穴。用麻和枝条编制成网的养鸟房中,鸟儿的婉转歌声从不厚古薄今。旁边还有土造的养蜂所。
椅榻用具,皆以外形古朴简洁的上等木料或红陶制成。卧榻四周装饰着鲜花,处处可见水果和柳条编成的提篮。
前来参与宴会的贵妇们也摈弃了过于华丽的装扮,穿着白色亚麻薄纱长裙,肩披纱罗长巾,头戴花环。乍看上去,仿佛是最简单、最具田园风味的衣裳,但细节处讲究完美精致,并不比丝绸裙子便宜多少。
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一种矫揉造作。田园远离了现实,成为想象中的黄金时代:橡树叶片上淌出蜜露,河中流着酒和乳。没人了解真正的农民,也没人真的想去了解。
其实田园只是宴会的点缀而已。主要内容则永远不变:各种事实与流言蜚语,在这里被当做香料珠宝一样的商品交易,成为价值不等的流通品。
芬芳的花园里,女奴们捧着花环、乳膏、和各种花露香水走来走去,殷勤地服侍女宾。贵妇们在这里说着俏皮话,相互拥抱,温柔地对视,不时嬉闹,用手中的花束打来打去,花瓣随着她们的笑声散落一地。每当她们谈及隐秘之事,必定是依偎着彼此,低下头,陡然转入极轻的声调。
女奴扮成牧羊女的样子,吹奏笛曲。悦耳的笛声中,有人建议我们轮流朗诵维吉尔的新作《农事诗》。维吉尔的诗名在上层社会已是享有盛誉,《农事诗》又迎合了如今追求田园自然的风潮,自然风靡罗马。
于是,我让女奴捧出诗卷。从最年长的一位夫人开始,每人朗诵二三十行诗句。绿草茵茵中,笛声与诗歌相得益彰。《农事诗》是维吉尔献给他的资助人梅塞纳斯的作品,以种谷、园艺、畜牧和养蜂为主题,继承赫西俄德的风格,匠心独运。
终于轮到我时,我接过书卷,从前一个人结束处开始朗读:
“春天时播种豆类,还有苜蓿,接下去腐熟的地垄
将接受你,而每年的辛劳也会降临于粟米身上,
当白色的金牛用金角顶开新的一年,
天狗开始落下,为反向的星让出位置……”【注1】
没想到,我才读了几句,就被一个来意不善的声音打断:“真是胡扯。豆、苜蓿和粟并非同时播种,也不都是在春天播种。我曾亲眼见过,六月底时,农人收获豆子、播种粟米。”
此话说得不留情面,超越了礼数,很不得体。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等待我的回应。
我放下书卷,看向说话的人,并立刻认出了她。此人打扮华丽,整个人丰满娇艳如水蜜桃。她是我曾在赛马车场里遇见的那位。当时我利用了她,让安东尼主动来找我。她一直嫉恨安东尼,性格也忽晴忽雨。现在我成了安东尼的妻子,自然是她的眼中钉。难怪她会故意挑刺。
我也不是第一次被人挑衅,定了定神:“我记得维吉尔说过,写诗注重的是诗歌的效果,而非事实;诗歌的目的在于给读者增加乐趣,而非给农夫以教诲。所以,诗歌的真实与现实的真实,不是一回事。”
她嘴角往上一挑,嗤之以鼻:“错了就是错了,还不承认吗?真会花言巧语。”
我微微皱眉。她这分明是胡搅蛮缠,却让我难以立刻作出有效回应。
利维娅轻轻一笑:“昨天,我刚读完西塞罗的《论法律》。文章一开头,主角便提到他在《马略》中读到的那棵阿皮努姆人的橡树。另一个主角说,无论这棵树是否依然在现实中存在,它会在诗人的诗句中一直存在下去,比任何农人栽培的树都要活得更长,就像奥德修斯赞美过的那棵小棕榈树【注2】。在我看来,维吉尔的诗作不逊于西塞罗的《马略》。”
利维娅看似在转移话题,但在座之人都能听懂弦外之音:阿皮努姆人的橡树因被写入诗歌而不朽,这才是它真正的、永恒的生命。至于它在现实中是否存在,并不重要。同理,只要维吉尔的诗歌足够优秀,那其中所述是否真实,也无关紧要。
挑衅者无法反驳,但没有放弃敌意,冲着我嘲弄道:“你可真是悠闲。难道没有听说,安东尼最近又和几个有夫之妇有染?”
这次的攻击变本加厉。周围女宾开始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谁都知道,安东尼的绯闻从未中断,与他有染的女人多如梅图米娜的葡萄。
我一时语塞。对于众人皆知的事实,否认没有意义。
对方见我不语,更加洋洋自得、咄咄逼人:“渥大维娅,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运气好,有个得势的弟弟,才能嫁给安东尼。一旦你的弟弟和丈夫失势,你就什么也不是。你不漂亮,也不聪明,不够讨人喜欢。安东尼的前妻福尔维娅都比你出色得多。她也曾得意一时,最终却落得悲惨结局。安东尼把她抛弃,就像扔掉一只被吮过的橘子……”
空气仿佛变浓了,浓得像水,让呼吸变得困难。但我依然无法否认这些事实。
这时,利维娅出言打断了对我的攻击:“为什么你会觉得,女人要让丈夫只爱自己一人,才是好的?”
对方没料到会有这样的质疑:“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女人当然希望丈夫的爱能永驻,坚如磐石。”
利维娅噗嗤一声笑了,仿佛刚刚听闻一个笑话:“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怎么可能永远只爱一人?这就像让鱼不会游泳、鸟儿不会飞翔一样不自然。‘请注意,变化无处不在。’【注3】只有死者才能保持不变,生者总会有新的想法,萌生新的需求,他们会爱不同的人。如果幸福必须是长久的一心一意,那么这里有多少人拥有幸福?”
在座的各位贵妇,除了特别年轻的,鲜少有谁没离过婚、没有婚外情。所以挑衅者即使不赞同,也不能直接反对,不然会得罪太多人。
果然,她的脸色一沉,语气生硬地把普遍陈述改口为个人感受:“至少对我而言,若我真心爱我的丈夫,就会对他一心一意。”
利维娅似乎早有准备,含笑道:“真巧,我最近看过一卷书,书中色诺芬的妻子也是如此认为。于是,阿斯帕齐娅问她:‘如果你邻居的金首饰比你的更好,你是愿意要她的还是你自己的?’她回答愿意要邻居的。阿斯帕齐娅又问:‘如果她的袍子比你的更贵重,你会更喜欢谁的?’她回答更喜欢邻居的。‘那么,如果她的丈夫比你的丈夫更好,你是愿意要她的还是你自己的呢?’【注4】尊敬的夫人,我猜你一定不会更喜欢邻居的衣裳首饰,即使那要好得多。”
这讽刺让对方如鲠在喉。那人咬着嘴唇,雪白的肌肤霎时涨红。
利维娅接过我手中的诗卷,从容地继续朗读下去。她轻柔的声音,宛如一株水边初生的风信子花,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更加清新。
之后,那挑衅者多次试图找茬,但都被利维娅说得哑口无言。最终,她怒气冲冲,悻悻然不辞而别。我只觉得好笑。
一位善于阿谀奉承的贵妇摇着扇子笑道:“谢天谢地,可总算走了。她在这里实在太讨人嫌,就像高卢人的羊毛织物玷污了提尔人的华贵紫布,阿雷佐的粗鄙陶罐冒犯了水晶器皿。”
其他一些贵妇也纷纷附和。那人在时,她们都在冷眼旁观看戏,只有利维娅帮我。现在那人一走,她们就换了一副面孔,试图讨好我。人情冷暖而已。我装作不闻,没有搭话。一时气氛有些尴尬。
利维娅出言缓解了气氛:“其实,这也是有趣的事情。我们的聚会就像甜美的蜂蜜,浓稠美妙,但吃多了不免发腻。若在其中加入一滴酸醋,反而能提升甜味。”
大家都笑起来。很快,轻快的音乐声继续响起。女宾们开始若无其事地说笑谈天。奴隶们上菜的上菜、添酒的添酒。花园里恢复热闹,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在这种气氛中,一切都变得柔软而暧昧,就像凝固的香料缓缓融化于文火中,散发出甜蜜的清香。这种安逸的快乐,初看仿佛十分美满,然而耽溺久了,总让人觉得有点空虚,仿佛缺少什么。
傍晚时,宴会结束。送走客人后,我终于可以卸下微笑的面具。嗓子有点哑了,身体像隔夜的莴苣一样松软无力。花园里一地狼藉,地上是残破的花环与泼洒的果汁。女奴们开始收拾,搬走桌子与软榻。
不必再保持端庄,我坐到水池边缘的大理石平台上,踢掉凉鞋,悬着双脚,赤足掠过清凉的水面。夕阳的光映照在水上,随着水波粼粼闪烁,仿佛有谁把大量金币抛入水中。
利维娅向我走来。
“来。”我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陪我坐坐。”
她挨着我坐下,挽起裙摆,同样脱掉凉鞋,双足浸入水中,轻轻打着水。
静了半晌,她低声道:“以后我会注意,不让她出现在这种场合。”
我摇摇头:“不必刻意避开她,不然倒显得我心虚。其实她说的没错,我现在只是运气好而已。”
“她只是嫉妒你。疯狂的嫉妒让她胡言乱语。”她握住我的手。手指纤细,肌肤细腻,像一尾清凉的鱼游进我手中。
“不,她嫉妒的不是我,只是我的运气。”
“就像贺拉斯的那句新诗:运气并不改变本质【注5】。你拥有你现在所有的一切,绝不仅仅是因为运气。”
她的安慰,令我回以感动的微笑。她也笑了,那笑容宛如春日里叶梢儿上的一缕阳光,那么明亮。
再无言语。寂静突如其来,就像远航后走下船。彼此的呼吸声,榆树枝叶里传来的鸟鸣声,下人收拾东西的细碎声响,女奴用调音栓拨弄着一架小竖琴。我们沉默地听着。
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盘葡萄,不用俯身都能闻到甜美的气息。堆在盘中的深紫色葡萄,宛如一颗颗饱满的蜡光宝石,色泽动人。那颜色和气味比它们作为食物更珍贵。
她伸出手,拈了一颗葡萄食用。唇上沾染的葡萄汁,宛如一抹紫红的胭脂,让那丰润柔软的双唇更显动人。我的视线停留在她的唇上,心思有些恍惚:如果此时吻上那唇,是否会尝到葡萄的清甜?
这是个诱人的想法。我被自己的忽发奇想吓了一跳。她忽然靠近我,越来越近,直到一个吻的发生。只是一个短暂、美妙而困惑的唇与唇的碰触。动作太快,以至于接近转瞬即逝的幻觉,那种初霜后易碎的花瓣轻轻揉碎在掌心的触觉。心在胸口奇妙地扑腾着。
“尝到了吗?今年的葡萄好甜。”她用一种特有的微笑的目光望着我。
我也笑起来。看着她,心灵与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越来越柔和。
爱是盲目的,但就像盲人能够感觉到脸上有太阳的光照一样,我感觉到了这种温柔的、平静的爱。
“我想起一首诗。”我忽然如是说。
“什么诗?”她眨眨眼。
我在她耳畔轻声吟诵诗句:“若你要把初春的花蕾、盛夏的浓荫、晚秋的果实,以及世间使人喜悦满足的最美的一切,用一语囊括殆尽,那就请呼唤这个名字:利维娅。”
说完,她的脸上泛起红晕。
“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诗人的潜质。”她这样说着,像在掩饰羞怯。
我笑了。连她礼貌的羞怯都如此可爱,她不管做什么都如此可爱。
这时,一个饱含笑意的声音传来:“真羡慕你们的感情啊,如此亲密无间。”
我回头一看,来人竟是斯克瑞波尼娅。升腾而起的暮霭中,她缓步走来,拂开飘坠肩头的细碎落花。身为孕妇,她的腹部微微隆起,体态更显丰腴。她是这次宴会的贵宾,但我刚刚送走了她,不料她去而复返。
利维娅不慌不忙地用手巾拭去唇边残留的葡萄汁,从容地坐直了身子,回应道:“能获得渥大维娅的青睐,我也很幸运。”
斯克瑞波尼娅靠近利维娅,伸出手臂环住她的肩膀,高兴地发出一声佯装不满的咕哝:“那我呢?你也很讨我的欢心。”
“当然,这也是我的幸运。”利维娅浅浅一笑,语气轻快。
以往在各种宴会中,我不想与斯克瑞波尼娅有过多接触,便让利维娅负责与她打交道。没想到,她们这么快就变得关系亲密。我打断她们的亲昵私语:“刚才你去而复返,是忘掉了什么东西吗?我让下人为你取来。”
斯克瑞波尼娅这才把头转向我,胸前的宝石项链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响:“亲爱的,我的确忘了。但不是丢了什么东西,而是忽然想起有件事情忘了说。”
“什么事?”
“五日后是我的生日。我以最真挚的感情,邀请你们前来光临我的乡间庄园。”说着,她拿出两份请柬,分别递给我和利维娅。
只见精致的木片上,笔迹清晰:“斯克瑞波尼娅向她亲爱的渥大维娅致以问候。五月中旬的第二日,为了庆祝我的生日,我向你提出诚挚的邀请,以确保你的到来让那一天变得更加令人喜悦。请把我的问候转达给安东尼以及你可爱的孩子们。我将翘首以盼你的到来。”【注6】
利维娅道:“感谢您的邀请,这是我的荣幸。但其实您不用专程回来一趟,让下人把请柬交给我们就好。”
斯克瑞波尼娅嘴角的笑容更盛:“那可不行,小凯撒让我一定要亲自把请柬交给他最亲爱的姐姐。”
最亲爱的姐姐?这显然不是盖乌斯会说的话,不过是他妻子的托词。我很想拒绝。
但斯克瑞波尼娅像黏人的藤蔓一样挽住我的手臂,殷切道:“诸神在上,渥大维娅,你可一定要来啊。自从你的弟弟与我结婚,你还从未前来做客,给我一个招待你的机会,实在太令人遗憾。我的生日正是弥补遗憾的时机。”
这过分的热情,令我难以开口婉拒。利维娅也注视着我,目光中带了一丝探究的意味。她的疑惑不言自明:渥大维娅为何如此排斥与弟弟及他的妻子见面?
我不想让她生疑,只能勉强答应下来。届时有利维娅陪我一同赴宴,应该不会太过难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