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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这些日子,林北总是起得很早,起来就提着弯刀到后山砍白杨。中饭十分,能背回来一大捆白杨条,拇指粗细的白杨条,顺着院子扦插。没两天工夫,白杨条就将屋子围成了一圈。白杨这东西烂贱,随便折下一枝,往地里一插,要不了多久就郁郁葱葱了。
插完最后一枝,林北先到水缸边咕噜噜灌了一气,洗了一把脸,顺便把白汗褂洗了。刚把白汗褂挂好,老娘在屋里喊吃饭。
中午饭很随便,老娘下了两碗面,舀了半碗糟辣椒。老娘把面条端上桌,返身给儿子撬来一坨白亮亮的猪油。老娘刚转身,林北把还没有融化的猪油挑出来塞进了老娘的碗底。等老娘抖抖索索回来,林北已经收碗了。老娘就责怪,说看你那样儿,几百年没吃饭似的。林北抹抹嘴说妈我想去学校看看,好久没去了,学校就三个老师,少一个都转不过来。老娘点点头,说你顺便去公社称半斤盐巴。老娘坐下来,把面条搅拌搅拌,碗底成了大庆油田,油珠子争先恐后往上冒。老娘怔了怔,看着门外笑着摇了摇头。
出门前,林北总是要打扮一番的。照例要穿上那件咔叽布的中山装,左上方的口袋里插上那支珠江牌钢笔。
到了学校,已经开始上课了,教室里有朗朗的读书声。
滴答,滴答,
下雨啦,下雨啦。
麦苗说:
“下吧,下吧,
我要长大。”
桃树说:
“下吧,下吧,
我要开花。”
葵花子说:
“下吧,下吧,
我要发芽。”
小弟弟说:
“下吧,下吧,
我要种瓜。”
滴答,滴答,
下雨啦,下雨啦。
林北顺着走廊,往教室那头走去。他用一只手摩挲着老旧的木栏杆,走得很慢。栏杆很光滑,每次经过这里,他都用手轻轻滑过去,像用指尖去触碰一本老旧的历史书。房子是以前一户地主的,板壁房,虽说有些老旧,但还依旧牢实,漆工也好,风吹日晒没能褪去那层黝黑。
唯一一间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光线不好,走廊很长。所以,穿过走廊的过程就是眼睛适应黑暗的过程。办公桌还在,积满了灰,上面还有一摞学生的作业本,已经批改完毕的,上面六个本子判了满分。林北端起一摞本子,用手轻轻拂了拂上面的灰尘。打来一盆水,林北把桌子认真擦了一遍,然后他坐下来,侧着耳朵听,读书声嫩嫩的,兴奋地撞击着耳膜。
两个小学教员对林北的到来还是显出了一丝隐约的诧异。在走廊,两人还有说有笑,折进屋,笑声和笑容都凝固了,招呼也显得淡淡:“来了?”然后缩在各自的一亩三分地,都不出声。
“这段时间你们受累了。”林北说。
两个人相互看看,嘴角慢慢拉开一线笑。
“熊老师,下面这节课我来吧!”林北说。
对面的熊老师点点头,然后把身子倾过来,将敲钟的铁棒递给了林北。
站在课钟前,林北有些恍惚。当当当,当当当,头道钟过,操场上空无一人。头道钟和二道钟间隔三分钟,可林北觉得格外的漫长。
跨进教室门的那一刻,林北居然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迎接他的会是一些什么样的眼神,他怕失去以前拥有的很多东西,虽说这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对于一个老师来说,它比十二分工分重要得多。
定了定神,他昂首挺胸地跨了进去。
娃娃们刚才还像一堆出林的麻雀,看见林北走进来,瞬间变得鸦雀无声。站在讲台上,林北往下面扫了一眼。每个孩子都带着笑,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前排的一个男娃娃还挂着一吊鼻涕朝林北甩过来一个鬼脸。林北喉咙一下变得硬硬的,鼻子酸酸的。好半天,他才稳住了情绪,下面的娃娃们也不急,一直直视着他们的林老师。
翻开书,林北说同学们,今天我们学习第十九课《数星星的孩子》。
下面顿时嚷成一片,半天林北都没有听明白。他指了指前排吊着鼻涕的男娃娃说,你说。男娃娃站起来,面部一紧,把鼻涕缩回鼻腔,瓮声瓮气地说:“这几课都上完了,熊老师上的,都到《骄傲的孔雀》了。”
林北点点头,下面忽然有人小声嘀咕:“熊老师没有林老师上得好。”嘀咕声刚落,一大堆立马跟着附和。
林北觉得这是他上得最好的一堂课。尽管没有备课,但是有种情绪驱使他上得格外卖力,简直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下面的娃娃个个听得眉开眼笑。此后很久的岁月里,林北都会想起这堂课,四十分钟里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甚至板书到哪个字时粉笔断掉了,走出教室先踏出的是左脚还是右脚。
散学后,林北去供销社打盐巴,还咬了咬牙给老娘买了一块钱的水果糖。老娘牙齿不好,水果糖在嘴里好久都化不掉,但就是喜欢含着,还跟林北说,含上一颗水果糖,从头发丝到脚拇指都是甜的。林北想着就想笑,满满一口袋水果糖,够老娘甜上好一阵子了。
天气怪得很,阴阳脸,山这头黑云滚滚,山那边阳光明媚。林北在一堆黑云下小跑着回家,得快些才行,这种架势,暴雨说来就来。林北奔跑的姿势很好看,虽然肩上挂了一个黄挎包,但看不出一点负重的迹象,腾云驾雾样的,仿佛一挫身就能飞起来。
迎面飘来几件花衣裳,有蓝格子花,有青碎花,都是寨子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远远见到林北,刚才还摇曳多姿的花衣裳静止住了,还相互把手攥在一起,警惕地闪到路边。林北放慢了脚步,擦肩的一瞬,他侧目瞟了一眼,姑娘们头埋得很低,嘴唇紧张地咬着,脸色也不好,泛着白,样子像是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等林北的身子越过去,几件衣裳很快就飘远了。
以前,也有这样的偶遇,但情形却不太一样。远远地,就能听见一声羞答答的“林北哥”,喊他的姑娘也低着头,但是嘴角会挂着一线笑,脸上红云翻卷。林北这边应一声,那边一甩头,满腹心事地跑远了。还有准备得很充分的,或许就是专程等林北散学后来迎他的,羞答一番后,猛地把一个东西塞过来,然后扭头就跑。不用说,鞋垫,姑娘们针线好,把心事都绣里面了,一针一线都惊心动魄跌宕起伏。隐晦点的,绣对戏水的鸳鸯,奔放些的,干脆直接绣上四个大字:心心相印。
林北脚步慢了下来,他飞不起来了,几个姑娘把他腾云驾雾的功夫给废掉了。学生们纯净的眼神带来的一丝慰藉也很快就随风飘散了。以前没觉得这有多重要,现在才发现,原来这是很重要的。
云层越来越厚了,天色变得昏暗,隐隐还有雷声,就差天边的一道闪电了,等那束亮光划过,就该骤雨倾盆了。
十四
张维贤很满意刚出锅的麻糖。他站在糖房里,把刚刚凝固的麻糖绕在木棍上,一圈一圈地扭动。大女儿站在锅边,等木棍上绕满了,伸出两只细细的胳膊,扯断父亲和糖锅之间的藕断丝连。小女儿往宽大的簸箕里撒上一层玉米面,张维贤将一团麻糖往簸箕里一甩,弯下腰喘了两口气,然后就笑。拍打拍打还温热着的麻糖,张维贤说这锅好,真好,姑娘们,你们看这颜色,多白啊!这白苞谷熬出来的就是比黄苞谷熬出来的强,颜色好不说,更甜呢!
吃完饭,张维贤给床上的女人抹了一把脸。坐在床沿边,他兴奋地对女人说:“做了这样久麻糖,遇上一锅最好的了,等明天凝干了我抱来给你看,好白哟!味道也正。”女人笑笑,说是你手艺好。张维贤伸手摸了摸女人的额头,女人看上去很憔悴,脸色也不好,长久不见阳光,让她像一件易碎的白色瓷器。
等天气好了,我抱你出去晒晒太阳。张维贤说。女人摇摇头,说还是算了,我怕见光,刺眼,脑袋还会痛。再说麻糖出锅了,打麻糖的人该来了,怕碍着你,等把这锅麻糖打完了再说吧!
天还没有亮张维贤就起床了,先到糖房里看了看,麻糖已经凝好了,伸手一按,硬邦邦的。他从柜子里把打麻糖用的錾子、锤子和秤盘拿出来,先把錾子用布抹了一道,然后把家什整齐地摆放在条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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