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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箱子里取出骟猪刀抹了抹,主人家端来一盏油灯,骟猪匠把刀子放在火焰上过了几道,一只手捞起猪崽两个蛋蛋,骟猪刀轻轻一划,一抹,一带,一扣,就攥住了两粒雪白。把两颗蛋蛋递给主人家,张维贤呵呵笑着说,加一把芹菜,就能炒一盘味道鲜美的猪卵蛋了。
缝合完毕,洗净手,张维贤接过主人递来的一块八角钱,把箱子往肩上一甩,说好了,圈里头的从今以后就只能一心一意长肉了。
走出不远,张维贤取出铛铛,小木棍一敲,声音脆脆的,当当当,当当当。
骟猪匠,走四方,
晒太阳,敲铛铛。
你家猪儿不长膘,
快快请我来帮忙。
一刀割掉两蛋蛋,
过年猪油一水缸。
萧明亮铁青着脸,背着手,从石板路上嗒嗒地走过。愤怒让他的脸都变形了,怒气沉积在胸口,像塞了一把干谷草,他吞吐不顺畅了,嘴大大张着,胸口的积郁就是排不出来,终于,龙潭的生产队长发蛮了。
他狠狠地踱到晒谷场,往空荡荡的坝子中间一站,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不远处的寨子,背着一轮朝阳开了黄腔。
哪个狗日的干的?有本事你站出来,我骟了你个猪日的。还有你们这些男男女女,都给老子听好,你们不配在这地头吃喝拉撒。装睁眼瞎是不是,自古以来,遇火泼水,就算遭火的是你杀父仇人,都得先救火对不对?现在好了,杀人犯房子烧光了,婆娘也烧成炭棍棍了,恶有恶报了,你们心头安逸了,世界太平了。你们这些烂贱货,良心都让狗吃了。老子日你们先人板板,老子日你们先人板板,日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
寨子里头有担着水桶往水井去的男人,听见晒谷场的叫骂,侧着耳朵听了听,快着步子跑远了;还有起来打扫院坝的女人,刚把一堆腌臜拢成一堆,晒谷场的咒骂随风飘来,听不多久,扔掉手里的扫帚,慌慌地逃进屋里去了。
萧明亮站着骂,走来走去骂,最后坐下来骂。一直把太阳从身后骂到头顶,他都还在骂。
最后,萧明亮哭了,嗡嗡地啜泣。一只蚂蚁从他脚边爬过,他愤愤低下头,一泡浓痰就把昂首挺胸的蚂蚁给水葬了。
二十
又到薅头道苞谷的时候了,从龙潭山顶放眼望去,半边山坡全是昂扬的战天斗地。锄头飞舞着,铲起漫天的尘土,和尘土一起飞扬的,除了鼓声,还有整齐的号子。
日出东方啊!咳呵!
照亮四方啊!咳呵!
拓土开荒啊!咳呵!
颗粒归仓啊!咳呵!
哎哟喂,哎哟喂。
这样动人的劳动场面中,总有一个不协调的音符,一垄过去,又一垄过来,他都一如既往地坚守在最后。他也不是不努力,瞪着眼,流着汗,抖着腿,但锄头不听使唤,没有高明的庄稼把式的从容潇洒,有的是拘谨、笨拙,慌不择路。还会串垄,薅着薅着就薅到别人的垄沟里去了。最要命的是铲苗,铲苗又叫断根,是专指那些生瓜蛋子在薅苗的过程中,把幼苗给铲掉了。生产队对铲苗有严格的控制,薅一天苞谷,如果铲苗超过五棵,这一天你就白干了,一个工分没有不说,还得给你记一次红叉。一年累计红叉到了十个,年终你卵毛都别想分到一根。
刚进午后,转行后的乡村教员已经铲掉了三根幼苗。第三根本来可以避免的,他已经把这棵可怜的苞谷苗给伺弄好了,草也除了,土也松了,护苗的土坯也刨好了,于是他拖着锄头走向下一棵,刚在下一棵幼苗前站好,后面传来一声咳嗽。
咳嗽声是刘月仙发出来的,她的咳嗽能让人魂飞魄散。刘月仙是生产队的记分员,手里端着一个红本本,红本本上统帅和副统帅一起站在城楼上挥手。副统帅摔死后,记分员很悲愤地把瘦精精的副统帅脑袋给挖了一个黑窟窿。
林北转过头看着身后的女人。每次看见她,林北都会惊奇。他弄不明白在粮食这样精贵的岁月里,这个女人是如何把自己喂得一肥二胖的。他仔细观察过,女人身上的油膘都是货真价实的,绝不是营养不良凸起的浮夸。她胖得很踏实,步子稍微大一点,竟然有了颤巍巍的富态。不幸的是,女人的脸很小,还有密集的雀斑,像是不负责任地往上面撒了一大把黑芝麻。这样,庞大的身躯和狭窄的面孔形成了让人惊恐的反差。不过,女人让社员们惊恐的倒不是这种反差,而是她手里那支呲了舌头的灌水笔。
在很多社员心里,记分员的权力在生产队长之上。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别看生产队长平时总是牛皮哄哄地叉着腰指手画脚,可都是虚的。记分员呢,一笔下去就能决定你吭哧吭哧干一天,甚至干一年的收成。女人能得到这个高贵的活路,源于她有个高贵的亲戚,公社书记是她表哥。展示自己和公社书记的关系,成为女人生活和劳作中极其重要的部分,甚至都成了她表述某件事的前缀,格式是这样的:我表哥跟我说——
林北看着刘月仙,刘月仙也看着林北,四目相对,林北有了一个激灵。女人眼睛很小,却光芒四射,仿佛沙漠里饥渴的旅行者突然看见了一弯绿洲,又像是常年饥荒的庄稼汉发现了一块可供耕种的肥土地。林北本能地躲闪了一下,想避开女人黏稠的目光,但女人的目光依旧热辣辣得跟了过来,甩都甩不掉。
“心虚了?”女人说。
林北慌忙摇头。
女人指着林北屁股后面说,自己看。
林北慌忙转过头,脸一下就白了,刚刚薅完的那棵幼苗,被拖着的锄头齐根拉断了。
“我不是故意的。”林北急忙说。
记分员诡谲地笑:“我表哥跟我说,要随时提防坏分子对大好形势的破坏。你要是故意的,罪就大了,那就不是画个叉叉这样简单了,怕就该扭送公社了。”
我我我,林北笨嘴拙舌,讲台上的口若悬河都让狗吃了。
女人昂首挺胸,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本本一翻,林北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名字后面有两根细黑的棍子,一横一竖,女人计分用“正”字,挖断一根一横,再挖断一根一竖,好多英雄汉,在这一横一竖间连大气都不敢出。女人横着画了一道,笔尖呲开了,没出水儿,女人恼怒地甩了甩,还是没出水儿。林北跨上前,从衣兜里掏出自己的珠江牌钢笔递过去。女人有了短暂的惊讶,把笔接过去,迟疑了一下,然后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林北,模样儿很怪,仿佛面前的落难秀才没有穿衣服似的。
上上下下暧昧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小伙子,女人才歪歪扭扭地问:“记,还是不记?”
林北嚅嗫着。“说啊!”女人双乳一挺,歪着脑袋说。笑了笑她接着说:“林老师,你说不记就不记,我听你的。”
在林北印象里,这个女人不是这样的。还站讲台那会儿,林北和刘月仙偶尔路遇,她都会礼貌地喊一声林老师,不歪脑袋,不挺胸脯,喊得贤惠,喊得敞亮,哪像现在这种肉包子打狗的喊法。
林北怔了怔,往后退了一步,冷冷地说,你记吧。
女人嘴角一拉,扯出一线冷笑,果断地在笔记本上狠狠地添了一横。
把钢笔递回来,女人凑过来悄声说:你这笔真好使,不晓得下面那支笔是不是也一样好使?说完哈哈大笑。
林北面红耳赤,不敢接话,把笔装好,慌忙转过身继续薅苗。
收工的时候,夕阳已西沉,留一把绯红在天边。林北坐在山梁上,收工的社员们有说有笑,迤逦在山腰那条狭窄的松林小道上。
收工前,林北成功挖断了今天的第六根苞谷苗,不仅白忙活了一天,还多了一个红叉。已经第八个红叉了,再努一把力,就能成功地白干一年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