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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将兵几十年,想不到还能掌握这些秀才呢!”
李宗仁又轻轻说道:“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曾在北平燕京大学数十年,他是中国通,向来重视知识界的舆论……”
郭德洁又点了点头,这时,几辆轿车驶进北长街,李宗仁说道:
“我的客人来了,你得好好招待哩!”
“放心吧,我会使他们满意的。”郭德洁轻松地笑了起来,仿佛那刚刚还吹得皮肤欲裂的西北风,这会儿突然变得像春风一般温柔了。那几辆小轿车在李公馆门前停下后,李宗仁夫妇便从大门口的阶下走向车子前,笑容可掬地和从车里出来的教授们一一握手。这十几位教授全是北平有名的大学教授,个子有高有矮,身材有胖有瘦,有的鬓发苍苍,有的英俊潇洒,有的穿着风衣,有的持着手杖。李宗仁夫妇热诚地把他们迎进公馆内的大客厅,在两张大圆桌前坐下。大客厅陈设朴素,最引人注目的只有墙上那幅寿桃横幅,这幅杰作乃是齐白石老先生的笔墨。原来,北平光复之初,因交通尚未恢复,城内发生粮荒,燃料也严重缺乏,简直到了众口嗷嗷、无以为炊的惨境。一天,白石老人拄着手杖,径到行营来见李宗仁,告之无法买到米和煤,请求接济。李宗仁没有办法,只得在行营人员配额中酌量拨出部分米、煤,令副官给老画家送去。白石老人见身为北平行辕主任的李宗仁没有官架子,很是感动,特地挥笔绘了这幅寿桃横幅相赠。
“今天请诸位先生前来便餐,请随便坐,随便坐!”
李宗仁亲自招呼教授们在桌旁落座,他又命行辕的几位处长前来作陪,宾主坐下后,郭德洁手捧一只黑漆托盘,亲自上菜来了。她在旗袍外扎上一块洁白的小围裙,既体现出行辕主任夫人的身份,又不失一个精明主妇的气质,她一出场,便给客人一种好感,使人感到在李公馆做客,既有待如上宾之感,又有亲切融洽之气氛。
“先生们,诸位在北方,难得吃到正宗的南方菜,今天请品尝我们广西特产风味。”郭德洁笑盈盈地将一盘红扣果子狸轻轻摆到桌上,立时,一股诱人的香味从盘中逸散出来,李宗仁拿着一瓶桂林三花酒,一一给教授们斟酒,斟完酒,他才摇晃着手中的空酒瓶,说道:
“桂林三花酒,古称瑞露,已有千年以上历史,宋代文人范成大说‘来桂林而饮瑞露,乃尽酒之妙,声震湖广,则虽金兰之胜未必能颉颃’。据说金兰是当时北方的名酒,范成大本来是很赏识它的,但一当喝到桂林三花酒的前身——瑞露之后,才觉得有名的金兰酒也未必能比得上。桂林三花酒经他这么一宣扬就更加出名了。今天我以此酒款待诸位,来日桂林三花酒必将誉满中国。来,为范成大老先生干杯!”
李宗仁这一篇祝酒辞说得妙极了。正当大家都把酒杯高高举起来的时候,座中一位带有几分傲气的北大教授却说道:
“且慢!李主任,你说广西的东西这也好,那也好,我看广西的人就不见得都是那么好,大家一听到‘桂系’这两个字,就头疼,就反感,请问,你是否准备把华北也纳入桂系的势力范围?”
这位教授的话简直说得近乎胆大包天,不但他的同行们感到惴惴不安,而且来作陪的行辕中的那些处长们几乎都快要发作起来了,但是李宗仁却哈哈大笑道:
“先生们都是做大学问的,你们可曾在什么辞典上看过‘桂系’这个词吗?广西人是不大行,特别是文化上落后,我这次到北平来,既不敢带广西的兵,也不敢带广西籍的官。”
李宗仁的话马上把气氛缓和了下来,但那位教授却并不罢休,一针见血地说道:
“国民党都是些腐败的官僚当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难道你李主任能例外吗?”
李宗仁明白,他今天请的这些教授中,不乏思想激进分子,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他平素待人本来就比较宽厚,今天又有思想准备,因此更显得豁达大度,他要在这些享有盛名的知识者中树立自己的民主进步形象,他要把自己打扮成在国人认为腐败的国民党政权中的佼佼者,他要使国人和友邦看到自己不同于独裁的蒋介石的自由民主改革者的光辉品质,让他们发现国民党内仍有复兴的领袖存在。他要和蒋介石争夺人心,从而挽救正在分崩离析的国民党政权。因此,他什么话都能听。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本党内是大有人在啊!”李宗仁忧心忡忡地说道,“诸位也许对我的北平行辕班子还不甚了解,好在今天行辕中的处长们都在这里,我想请他们向诸位自报家门,介绍一下自己的籍贯。”
李宗仁说着便指着身旁的秘书长肖一山说道:“肖秘书长是江苏铜山人,也是一位教授,与诸位早已相熟。”他又指着政务处长王捷三说道:“王处长是陕西人,曾任过北洋大学工学院西安分院教授。”
李宗仁介绍完这两位教授出身的中将处长后,参谋处长梁述哉站起来说道:
“我是河北人,在行辕任参谋处长。”
“我是安徽人,在行辕任军法处长。”军法处长方克猷说道。
“我是河北人,在行辕任总务处长。”总务处长张寿龄接着说道。
“俺是山东人,在行辕任经理处长。”经理处长张寰超说道。
“我是辽宁人,在行辕任副官主任。”副官主任李宇清最后说道。
李宗仁笑道:
“诸位,你们都看到了,我行辕的处长中别说没有广西人,连南方人也没有啊!”李宗仁为他的表弟、军务处长黄敬修打了埋伏,但是,经这几位北方口音的处长们一自我介绍,倒使那位言辞尖锐的教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李宗仁为了不使对方感到难堪,忙再一次举起酒杯,非常恳切地说道:
“来,为我众多的北方朋友们干杯!”
正当李宗仁和教授们干杯的时候,在李公馆的另一间小客厅里,也摆着两桌丰盛的酒席,在座的全都是广西人,而且绝大多数是和李宗仁、郭德洁有亲戚关系的,有些则是李宗仁在玉林起家时候帮了大忙的那些地方绅士的子弟和亲属。他们从广西千里迢迢跑到北平来投奔李宗仁,实指望凭着特殊关系弄个一官半职,可是一住便是几个月,却毫无半点做官的消息,每日郭德洁虽都以好酒好菜招待,但他们一提职务方面的事,郭德洁便环顾左右而言他,她也真有能耐,弄得这些人虽心中不畅快,但口中却说不出来。这天,李宗仁要招待教授们,当然对这帮广西老乡亲也不能怠慢,郭德洁一会儿出现在教授们的餐桌旁,一会儿又到广西老乡这边应酬,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九婶娘,我的差事九叔安排了没有?你帮我多催一催呀!”李宗仁的一位颇亲近的族侄见郭德洁进来,忙站起来问道。
“啊,有了,有了。”郭德洁笑道,“你九叔要你去当一个银号的董事长。”
“银号董事长,连七品芝麻官都算不上,有什么做头啰!”那位族侄一心巴望做个堂堂正正的官,好光宗耀祖,对银号董事长不感兴趣。
“那可是个肥缺哟,好多人想要,你九叔都没舍得给呢!”郭德洁笑道,“这年头做官还不如赚钱保险。”她知道,李宗仁自到北平后,为了拉拢北方人,对广西人的安排控制得很严,连他身边的副官主任都不让自己的亲朋故友做,而把这个重要职位给了一个辽宁人李宇清,这说明他不但重视华北,连东北也都不放过哩。但是,对于一些从广西老家来投的人,他又不能让他们吃闭门羹,因为这些人不是亲戚便是故友及其子弟,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多少也得考虑安置,官场不好放,便只有让他们去搞经济工作,虽然谋不上一官半职,但总可以发点财的。郭德洁对此深有了解,她觉得李宗仁的想法不乏远见卓识,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这个社会里,李宗仁这样做,便可获得清正廉洁的好名声,而又不致得罪了家乡的人。
“嫂夫人,我的差事呢?”一位五十开外的乡绅向郭德洁问道。他在李宗仁起家时,曾出了大力,帮了大忙,大约在乡间久居感到寂寞,也想到北平来开开洋荤。
“德邻想请您老到‘白川号’上去帮忙,你看怎样?”郭德洁知道对这样的人是不能得罪的,这老头子无非是想出来见识见识世面,因此她已和李宗仁商量了,准备让他去“白川号”货轮上任职。这“白川号”货轮是李宗仁到北平后,有人以二十万美元为他代买的一艘澳大利亚的超龄轮船,目下正航行于长江和沿海一带。
“嫂夫人,船上的风浪我恐怕受不了哟!”那老乡绅一心只想在北平混个差事,因为这是元、明、清三朝故都,广西人很少有在这里为官的。他又迷信很深,认为李宗仁坐镇北平,必有黄袍加身之日,因此他执意留在北平,要做个“京官”。
“‘白川号’上有专人服侍您老,又可饱览长江名胜风光,这可是个美差呀!”郭德洁耐心地劝导着那老乡绅。
“你们是要我葬身鱼腹呀!呜呜!”大约是心情不畅快,而又多喝了几杯,那老乡绅竟嚎啕大哭起来,引得满座唏嘘,郭德洁忙命人把他扶下去。
在大客厅这边,又是另一种气氛,大学教授们正在评论时弊,有些言辞竟尖锐得胜过共产党对国民党的抨击。
“李主任,你身为党国要人,又为华北党、政、军最高长官,可是北平城中军警宪特光天化日之下,公开捕杀进步学生,法西斯恐怖已达极点,我们教授无法教书,学生也无法上课了!”一位老教授当面对李宗仁指责道。
“先生说的全是一片真情!”李宗仁不但不怒,反而十分同情地说道,“只恨我李某人管束不住那些可以通天的人!”他既自责,但又表露出能让人理解的某种苦衷。
“蒋介石独裁,祸国殃民!”一位教授拍案而起,竟对着李宗仁和他的下属公开指责起蒋介石来了。“八年抗战,国家残破,元气大伤,蒋介石不从事国家建设,却热心于打内战,他要把人民推向死亡的深渊,国家危矣!民族危矣!”老教授说得慷慨激昂。
李宗仁洗耳恭听,不时沉重地点一点头,脸上露出一副内疚的但又似不甘心的表情。教授们见李宗仁不但不干涉他们抨击时事的言谈,反而专心静听若有所思,情绪更加活跃起来,他们一边饮酒,一边发出震撼人心的疾呼和呐喊:
“中国需要民主!需要懂得民主的领袖!”
“魏德迈将军说得好,‘中国的复兴有待于富有感召力的领袖’!”
“中国人正在进行着一场空前的自杀!”
“东北亡给日本人十四年,如今又要丢给共产党,熊式辉混蛋,杜聿明无能,陈诚是个窝囊废!”
“李主任,你是北伐名将,抗日英雄,你应该挺身而出,领导中国的民主改革!”
李宗仁的心在翻滚着,他从这些不满现状、憧憬西方民主自由的名教授的言谈中,终于发现了一种新的希望。一种对蒋介石独裁统治的憎恨,对国民党政权腐败无能的绝望而又对共产党恐惧的情绪,正在各阶层蔓延,如能掌握住这种情绪,便可在知识阶层和中产阶级中获得巨大的支持。李宗仁利用他军人善于抓住战机的敏锐,很快便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相信,搞政治也和打仗一样,看准机会,果断突破,便能扭转战局。对于他来说,要摆脱目下的困境,就必须抓住这个突破口,大造声势。两个月前,杜鲁门总统的特使魏德迈来华调查,曾到北平与他会晤,李宗仁向魏德迈阐述了自己对中国局势的见解,受到魏德迈的重视。他想,如果能抓住国内这股情绪,又能抓住美援,他是可以干一番更大的事业的,绝不至于在这里长坐冷板凳。李宗仁正在想着心事,谋划自己的前程,忽然副官来报:“北平市何市长来见!”
北平行辕主任李宗仁在处理政务
李宗仁一听说北平市市长何思源来见,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为了表示他与教授们亲密无间的作风,他便命令副官:
“请何市长来这里一同用餐。”
何思源跟着副官急匆匆到大厅来见李宗仁,他见在座的全是北平有名的教授,心中更加着急了,他向李宗仁说道:
“李主任,据我得到的消息,全市大、中学生今天又要举行大规模的游行示威,你看怎么办?”
李宗仁笑道:“看你急的,我还以为发生火警把故宫烧了哩,学生们要游行,让他们游不就是了。”
何思源一怔,忙说道:“有人已经向我报告,说驻北平的特务机关这次可忍不住了,他们正在准备行动!”
李宗仁问道:“他们如何行动法?”
“各重要街口现已埋伏大批便衣特务,他们准备以手提机关枪来对付游行的学生。”何思源说道。
众教授一听特务机关要用武力镇压手无寸铁的学生,既愤怒又担心,齐声向李宗仁要求道:
“李主任,你一定要制止他们,绝不能重演‘三一八’惨案呀!”
李宗仁“霍”的一声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道:“诸位放心,只要我李某人还在北平,谁也别想向青年学生开刀!”他走过去,一把抓起电话筒,给北平行辕第二处处长马汉三打电话:
“马处长,你立即到公馆来见我!”
不久,马汉三来到。他长得横眉竖眼,一脸横肉,北平人都知道马汉三是吃什么饭的。他虽在李宗仁的行辕任第二处处长,但却直接听命于军统局长戴笠,他的第二处在行辕中是个独立王国,人事经理,都单起炉灶,工作对象更是李宗仁所不能过问的。因此马汉三平日胡作非为,根本不把李宗仁这位大主任放在眼里。今天,在电话中得知李宗仁要召他去公馆,便大模大样地乘车来到了李公馆。
“听说你们今天要制造血案,是不是?”李宗仁两眼逼视着马汉三,厉声问道。
马汉三早已奉到南京的命令,因此根本不把李宗仁的话放在耳里,特别是当着这么多大学教授,马汉三的威风如何肯收敛,他大大咧咧地答道:
“学潮愈闹愈不像话了,不牺牲几个人如何维持得了秩序,李主任,这事你就放心让我们去办吧!”
“胡说!”李宗仁怒喝道,“五四运动以来,哪一次学潮是镇压得下去的呢?只有北洋军阀才屠杀学生、教授。民国十六年北伐,我打的就是北洋军阀,难道现在还有人要当北洋军阀不成!”
李宗仁这话,直说到教授们的心坎上去了,引起了他们强烈的共鸣,他们感到这位李主任确是不同寻常。但马汉三却顶了李宗仁一句:
“他们是受共产党煽动的,我要执行委座‘戡乱救国’的指示!”
“你打死了学生,不是更替共产党制造反政府的借口吗?”李宗仁用手指着马汉三的鼻尖,大声呵斥道,“我命令你,马上将便衣队撤回去!”
马汉三因有南京的指示壮胆,对李宗仁的命令无动于衷,他站着,一言不发,硬顶着不办。李宗仁勃然大怒,一拳头擂在桌子上,大喝一声:
“来人!”
几名卫士和副官应声而来,李宗仁命令道:“给我把马汉三扣押起来!”
“是!”卫士们拔出手枪逼住马汉三,搜缴了他的手枪。
“命令行辕警卫团,立即将特务便衣队全部缴械!”李宗仁把眼睛一瞪,向军法处长方克猷命令道。
马汉三虽然一向不把职大权小的李宗仁放在眼里,但他知道李宗仁轻易不发脾气,一发脾气可就不得了,他虽然有戴笠做靠山,但眼下名义上受李宗仁管辖,如果李宗仁暴怒之下,真的缴了特务便衣队的械,那他马汉三也下不了台。他忘不了戴笠那次来北平临回南京去时,到北长街向李宗仁辞行,戴笠亲自打电话把他叫到李宗仁的客厅,当着李宗仁的面教训他道:“你要好好听话,不许你自由行动;不然,我就枪毙你!”那次简直吓得他灵魂出窍,他疑心李宗仁对戴笠说了什么不利于他的话,不然戴笠怎么会发那样大的脾气?如果这次和李宗仁冲突起来,说不定真的会被戴笠枪毙呢!好汉不吃眼前亏,出事反正有李宗仁承担责任,他犯不着两头受气。因此,忙一个立正向李宗仁说道:
“我听李主任的命令就是。”
李宗仁见镇住了马汉三,这才把他喝退:“去吧!”
“是!”马汉三唯唯而退,那垂头丧气的样子,与刚进门时的神气对比,很是有点戏剧味道。
一位老教授怀着激动的心情走到李宗仁面前敬酒:
“一柱擎天,唯公是焉!李主任,让我权且代表北平的学生们向你敬酒致意!”
“对!”众教授齐声附和道,纷纷向李宗仁举起酒杯。
“惭愧!惭愧!”李宗仁摇着头,感慨道,“我身为封疆大吏,既不能守士,又不能卫民,已经很对不住华北的父老兄弟姐妹啦!但只要我一息尚存,就决心和诸位一道,为实现中国的民主政治而奋斗到底!”
“啪啪啪!”教授们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仿佛他们已经看见了民主自由的曙光在阴霾沉沉的中华大地上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