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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事就和他在戏院里谈吧!他一定在的。”

    “他是不上戏院的,你不知道?”

    博罗维耶茨基行了个礼后,走了,那个斯泰凡尼亚太太却感到惊异地一直在望着他。

    戏延续的时间很长,因此博罗维耶茨基依然回到了自己的坐位上。但他坐下来后,却没有去听戏,他发觉附近有人在十分神秘地说着什么:

    一件使大家都感到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就是在演出时,有人把布霍尔茨的女婿克诺尔从包厢里叫了出来。他本来是一个人坐在包厢里,他的包厢在楚克尔一家包厢的对面。然后,罗兹最大的银行家格罗斯吕克也从戏院里悄悄地出来了。

    有人给格罗斯吕克送来了电报,他拿到后便找莎亚去了。

    这些情况人们只不过悄悄地议论着,可是它们象闪电一样,立刻传遍了整个戏院,在各种企业的代表人物中,造成了某种看不见的、莫名其妙的惶恐不安。

    “发生了什么事?”人们在询问着,但一下子找不到回答。

    女人们继续看戏,可是不管是在池座里,还是在包厢里,大多数男人都在忐忑不安地瞅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工业大王。

    门德尔松躬身坐着,额骨上戴副眼镜,不时以其美妙的姿势抚摸着他的胡须,沉醉于看演出。

    克诺尔、全能的克诺尔、布霍尔茨的女婿和继承人也在留心地看戏。

    米勒同样确未感到他有必要知道别的。他听到舞台上说出的种种趣话,在放开嗓门大笑,他笑得如此天真,以至玛达有时也不得不对他低声地说:

    “爸爸!这样不好。”

    “我付了钱,就要快乐一番嘛!”他确实很高兴,因此对她这样回答。

    楚克尔不知到哪儿去了。在他的包厢里,只有露茜一个人,她仍在看着博罗维耶茨基。

    恩德格林斯潘、沃尔克曼、鲍威尔、菲策、比贝尔斯坦、平乔夫斯基、普鲁萨克、斯托约斯基等这些小一点的财主和公司代表们感到惴惴不安。那喃喃的说话声从戏院的一个角落飞向另一个角落,时刻都有人离开座位而不再回来。

    人们留心察看周围的一切,嘴边露出丝丝疑虑,那愈来愈浓烈的惶恐不安笼罩了一切。

    虽说大家都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可是谁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

    这种令人烦恼的气氛甚至影响到了那些并不害怕任何噩耗的人们。

    大家都感觉到罗兹的土地在震动,就和这座城市近来常遇到那种动乱一样。

    只有那些在戏院上层的廉价座位上的人们才什么也不感觉到,他们总是那样的兴高采烈,不时哈哈地笑着、鼓掌和喝采。

    这笑声宛如从二楼泻下的一片水浪,象瀑布一样轰隆隆地响着,洒泼在池座和包厢里,洒泼在所有这些突然感到心绪不安的人的头上,洒泼在这些躺在天鹅绒坐位上、身上戴满了钻石首饰、自以为有权力、自以为伟大而藐视一切的百万富翁的身上。

    在所有的包厢中,只有博罗维耶茨基在看戏,玩得很高兴。

    不过,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汪洋大海里,还存在一些可怕的暗礁。这大都是一些波兰人,他们安安静静地坐着,两眼只管望着舞台,因为他们无需烦恼,他们什么也不会失掉。

    “这是棉花大王!”列昂对博罗维耶茨基喃喃地说“你看,毛纺厂老板和另一些人几乎不动声色,他们对演戏感兴趣,这个我知道。”

    “别洛斯托克1的弗鲁姆金、罗斯托夫2的利哈切夫、敖德萨的阿尔帕索夫都失败了!”莫雷茨了解这个情况,他说。

    这三个人是批发商3,是罗兹几个最大的货物订购者——

    1地名,在波兰。

    2地名,在苏联。

    3原文是德文。

    “这对罗兹有多大影响?”博罗维耶茨基问。

    莫雷茨又出去了。几分钟后他回来时,脸色变得苍白,嘴歪到了一边,眼睛十分古怪地闪着光,由于心情激动,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夹鼻眼镜戴好。

    “还有一个人,敖德萨的罗戈普沃。他们的公司本来都是森严壁垒,不可侵犯的呀!”

    “当真是森严壁垒?”

    “罗兹要亏损两百多万!”莫雷茨很严肃地说,一面努力把夹鼻眼镜戴好。

    “不可能,谁对你说的?”博罗维耶茨基从座位上站起来高声喊着。坐在他后面的观众为了不让他遮住舞台,开始敲他的座位和嘘叫起来了。

    “兰道,兰道说的,兰道知道。”

    “亏损的是谁?”

    “大家都有一点,可是凯斯勒、布霍尔茨和米勒损失最大。”

    “没有人支持他们,就让他们破产吧!”

    “罗戈普沃逃走了,利哈切夫死了,是自杀的。”

    “弗鲁姆金和阿尔帕索夫呢?”

    “我一点不知道,我说的都是电报里写的。”

    现在,所有新闻已传遍戏院,大家都知道有关亏损的情况。

    这些消息每时每刻都象炸弹一样在戏院的各个地方开花爆炸。

    人们昂起了头,眼里放出了凶光,还不断说着一些尖酸刻薄的话。然后,一些椅子由于被折叠起来,发出了吱哑的响声,大家急急忙忙跑出门外,打电报和电话去了。

    戏院里因此空了许多位子。

    博罗维耶茨基对这个消息也很感烦恼,他自己虽然没有损失,可他周围所有的人都会遭受损失。

    “你们一点也没有损失吗?”博罗维耶茨基问这个在他身边找到了一个空位子坐下来的马克斯巴乌姆。

    “我们除了名誉之外,什么也没有失掉,罗兹的买卖不靠这种货色。”马克斯讥讽地回答。

    “罗兹完了。”

    “温暖的季节就会来到。”

    “是的!是的!消防队会有事干了。”

    “天气会暖和的,春天快要到了。”

    “煤这样贵,天气也该暖和了。”

    “你在说笑话了,反正这不用花钱。”

    “情况就是这样,一半的人折断了腰,另一半人赚了钱。”

    “谁摔得最厉害?”

    “布霍尔茨、凯斯勒、米勒。”

    “谁如果倒下,他将再也爬不起来。”

    “让他们去倒霉吧!这对我无妨。他们有没有钱,和我的买卖没有关系。”

    博罗维耶茨基和莫雷茨互相交换了意见,提出了疑问,摆出了数字。他们在猜测,在嘲讽。他们的眼里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为别人的破产而兴高采烈。

    “马耶尔要赔整整十万卢布?”

    “这对他的大肚皮是个大打击,他会把马卖掉,以后要步行了,他马上会瘦下去,不需去马利安1休养了。”——

    1捷克著名的疗养地。

    “他还会廉价出卖家里的各种钻石首饰。”

    “沃尔克曼也会这样干,他的行动很快。”

    “罗伯特,你现在可以向他的女儿求婚了,他们不会把你赶出门外的。”

    “让她再等一等吧!”

    池坐里人声鼎沸。

    工业大王们却仍然安安稳稳地坐着。

    莎亚的两只眼睛没有离开台上的女歌手,等她唱完后,他是第一个喝彩的。然后,他和鲁莎低声说话,轻轻地摸着胡须,望着那靠在包厢栏干上正在向博罗维耶茨基点头的克诺尔。

    卡罗尔在剧场第一轮休息时就来到了克诺尔跟前。

    “你听说没有?”

    “我听说了。”克诺尔开始数着一些公司的名字。

    “愚蠢。”

    “愚蠢,一个罗兹就要赔损两百万卢布?”

    “要赔损的不是我们,不久前巴乌尔来过这儿,他说,他要赔损一万多元。”

    “戏院里有人说罗兹要赔损五十多万。”

    “这是莎亚散布的谣言,因为他自己要赔损这么多。一个愚蠢的犹太佬。”

    “总而言之,在罗兹所出现的情况是正常的,公司会象苍蝇一样全部死掉。”

    “但愿所有的人都死光,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博罗维耶茨基冷冰冰地说,一会儿仔细看着自己那双紧握着的手,一会儿眯眯眼睛,盯着镶在他左手戒指上的闪闪发光的钻石。

    “我对你说,是把你看成我们的人,看成朋友。你知道谁会因为这次赔损而垮台吗?”

    “谁都不会。”

    “这不要紧,反正是要赔不少,究竟有多少,我们明天看吧!明天会是一个快乐的礼拜天。”

    “真是不幸。”

    “对我们的公司来说并不这样。你想,破产的是谁?棉花企业。留下的是谁?我们、莎亚、还有一些人。这个犹太人之间的卑鄙下流的竞争使他们死掉了一半,或许都会死掉,他们这是把自己毒死。可是我们一个时候就会轻松点了。我们可以生产一些他们虽生产过但对我们来说却是新的产品,这样我们就有更多的东西出售了。这还是小事,无关紧要。如果他们要完蛋,就让他们完蛋吧!如果他们要烧自己的工厂,就让他们烧吧!如果他们要欺骗,就让他们去搞欺骗吧!我们总能站得住脚。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还有比这重要得多的事,你不久就可以看到,在要赔损的棉花公司中,一半是可以恢复的。”

    博罗维耶茨基看着克诺尔,感到有点不耐烦了。他不喜欢他,不喜欢他那由于有几百万家财而自以为十分了不起。

    克诺尔是仅次于他岳父的最大的暴发户。在罗兹所有的暴发户中,他最有知识,受过良好的教育,在交往中他和蔼可亲,可是他也最冷酷无情,最能利用他的广泛影响剥削劳动和人们。

    “你明天到我们这儿来吃午饭吧!我以我父亲的名义请你。可是现在请你看一看几点钟了,我因为不能让人看见我急着要去什么地方,不便看表。”

    “差几分钟十一点。”

    “特别快车几点去华沙?”

    “十二点半。”

    “我现在还有时间,我必须告诉你,为什么这些关于破产、关于罗兹亏损二百万的消息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这是因为还有重要得多的”他突然中断了话题“我可以去告诉那个贵族吗?”

    “我以为可以,可是我不了解这个联盟的情况”

    “你马上就会知道的。你是我的朋友,我们任何时候也不会忘记你支持过我们的印染厂,对这我们看在眼里。”

    “一年让你们赚一万卢布。”博罗维耶茨基讥讽地说。

    “你看,一小时前,有人给我送来了从彼得堡来的电报,事情很重要,说我必须马上走,并且要完全保守秘密。”

    克诺尔急急忙忙说完了话,但却没有说他想要说的话,因为博罗维耶茨基的冷冰冰的和怀疑的眼光阻住了他。这眼光好象把他刺穿了一样,使他感到忐忑不安。于是他理了理领带上的小别针,看着对面的包厢。

    “这个楚克罗娃是个漂亮的女人。”

    “她有许多好看的钻石。”

    “这么说你明天去老布霍尔茨那里?”

    “一定去。”

    他那里有一笔特别的生意。你马上要走了,因此我求你一件事:请你告诉我的车夫,叫他等我,准备去普热亚兹德。好!再见,几天以后回来。要保密,博罗维耶茨基先生!”

    “绝对保密。”

    博罗维耶茨基在告辞时感到很失望。他觉得克诺尔没有把所有的都告诉他。

    “电报上说的是什么消息?他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他不告诉我?”他一面想着,一面陷入了那盲目的猜想和推测之中。

    他没有等幕落下就出去了,可是过一会儿他又从街上回到了戏院,并且来到楚克罗娃的包厢里。

    “我以为你已经把我忘了。”她以责备的口吻说,用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盯着他。

    “这可能吗?”

    “对你来说,什么都可能。”

    “你对我的责备表现了你对你的朋友、也是你的敌人的信任。”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看见的只是你走了。”

    “可是我又来了,我必须回来。”他喃喃地说。

    “回戏院,你忘了什么东西?”

    “到你这儿来。”

    “是吗?”她的声音拖得很长,她的眼里显出了快乐的神色“你从来没有这样对我说过。”

    “可我早就想这么说了。”

    她用她的眼光亲吻着他的脸庞,使他感到似乎有一阵和煦的清风在他嘴上吹过。

    “你和韦尔特先生坐在一起时谈过我,这我知道。”

    “我们谈过你的钻石。”

    “这样美丽的钻石在罗兹别的女人都没有,是吗?”

    “除了克诺尔夫人和男爵夫人外。”博罗维耶茨基带挖苦地说,他笑了。

    “你们还说了些什么?”

    “说你很漂亮!”

    “你和我开玩笑吧。”

    “我不能拿我爱的人开玩笑。”他用压低了的嗓音说,同时抬起了她的一只垂着的手。可是她很快就挣脱出来,把一双睁得很大的眼睛扫视着四周围,好象以为博罗维耶茨基的这些话是冲大厅里讲的。

    “告辞了。”博罗维耶茨基说着便站了起来。他觉得他做了蠢事,他怨恨自己没有做好准备就这么直统统地对她说了,而她就象给他打了一针麻醉剂似的。

    “等一等,我们一起走吧!”她很快说道,同时收好了披肩、糖果盒、扇子准备要走。

    她在穿外衣时没有说话。

    博罗维耶茨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那时刻改变神色的眼睛,看着她那勾画得十分美丽的肩膀,看着她那相互舔着的两片嘴唇,看着她那生得极为漂亮的体态。

    当她把帽子戴上后,他把她的斗篷递给了她。她于是稍微退后了点,想让他拉着她的胳臂,可是这个动作却正好使她的头发碰到了他的嘴唇上。博罗维耶茨基也后退了一步,因为他感到他的嘴仿佛被烫了一下;而她则由于失去了依靠,身子就落入了他的怀抱。

    他立刻抱住了她的肩膀,吻着她的脖子。她的脖子由于这贪婪的吻也感到十分紧张而收缩起来。

    她低声地叫着,一个劲儿往他的怀里钻去,他的全身在她的重压之下也站不稳了。

    可是她又马上挣脱了他的拥抱。

    她的脸象大理石一样苍白,她的呼吸也很吃力,在她闭着的眼皮下闪出了一道道炯炯目光。

    “你领我去上车好吗?”她虽然说,却没有去看他。

    “就是跟你走遍世界,我也愿意。”

    “请你给我扣上手套!”

    他正要给她扣时,却找不到手套上的扣子,也没有发现扣眼,就象在她没有看着他时,他同样无法找到她的视线一样。她将一只胳臂靠在墙上,然后稍稍扭过头来,把另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中,那涂满了胭脂红的嘴唇上还露出一丝怪异的微笑。有时,她突然周身不停地颤抖起来,因此只好紧紧靠着墙壁,一道可怕的阴影便从她的脸上闪过,最后消失在嘴唇的一角。

    “我们走吧!”博罗维耶茨基给她扣好了手套,低声地说。

    他把她带到了马车旁边,扶她上车后,拉着她的手,热情地吻了,还说道:

    “请你原谅我,原谅我的一切。”

    她没有回答,只管使劲把他往马车里拉;他也不暇思索就跳上了车,吱哑一声把车门关了。

    马把蹄子往后一蹬,就走了。

    博罗维耶茨基对于这时候所发生的一切,感到极为烦恼。他还没有来得及仔细考虑这是这么回事,而实际上他现在根本不会思考,只知道她在他的身旁;而她则紧依在车子的一个角落里,距离他远远的。博罗维耶茨基听到了她的不均匀的急促的呼吸声,有时他还看见街上的路灯把她的脸和那双对空望去的大眼睛照得闪闪发亮。

    博罗维耶茨基为了使自己保持镇静,在车夫的身上敲了敲,想叫他停车,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找着门的把手,他想打开车门,干脆跑掉,可是他既没有力量,也没有勇气。

    “对这一切,你可以原谅我吗?”他慢慢地说,又找起她的手来。但她已经把它藏在斗篷下了。

    她没有回答,同时尽量把身子蜷缩在斗篷里,好象要竭力克制她投身于他的怀抱的强烈愿望,把自己关闭起来似的。

    “你能原谅我吗?”他挨近了她,再一次低声说。

    博罗维耶茨基周身索索发抖,他没有听到她的回答,因此说不出更多的话,只能低声地、深沉地喊着:

    “露茜!露茜!”

    她也感到浑身战栗,因此把她已从肩上掉下来的斗篷扔到了一边,随着一声深沉的沁人肺腑的呼叫,便投入了他的怀里。

    “我爱你!我爱!”她喃喃地说着,满怀激情地抱住了他。

    他们的嘴合在一起了,尽力地、久久地吻着。

    “我爱你!我爱!”她满心欢喜地重复着这句甜蜜的话,由于激动,也使劲地亲着他的面孔。

    她因为早就感觉到缺乏亲吻、缺乏温存和爱情的痛苦,所以现在一旦有了,就不去再想别的,也不会记得别的,而只有亲吻。

    “你现在什么也不要说,不要说!我要一个人说,我要不停地喊着我爱你!我可以向全世界不断地说这句话。对我来说,什么都一样。我知道,别的女人也在爱你,我知道你已经有了情人,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爱你,并不是为了叫你也爱我,并不是为了以此求得幸福,这都不是,我只是爱你,爱你,别无他求。我必须爱你,正象每一个人都需要有爱情一样。你对我来说就是一切,你如果愿意,我可以跪在你的面前。我将真心诚意地永远地对你这么说,一直到你相信我,也开始爱我。我不会装模作样,我没有你,没有爱情,就活不下去。我爱你,我的先生呀!你是我唯一的。”

    她说得很乱,也很快,好象她的神志不清。

    她用斗篷遮着身子,可又马上把它放下,自己也离开了他,不说一句话,感到全身就象火烧着了一样。过一会儿,她又把他抱住,紧紧地挨着他,吻他。

    博罗维耶茨基被他自己那象发了狂似的爆发出来的感情所控制。这爱情的巨大魔力,和她的象火一样烧在他身上的话语和亲吻使他陷入了迷茫,使他神魂颠倒。他自己也激动起来了,他也和她一样变得发狂了。

    他给了她许多亲吻,因此她虽然靠在他的手上,也全身无力了,有时就象死了一样。

    “我爱你,露茜,我爱你!”他不停地唠叨,连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不要说了,吻我吧!”她异常激动地叫唤道。

    她的嗓音一会儿中断,一会儿象一阵倏然而至的暴风雨,一会儿好似由于爱情的冲动而爆发的哭泣,一会儿有如唱着这首充满激情的“歌上的歌”

    “我幻想过这样幸福的时刻,我多少日月想恋过你,我多少年在等着你,我为此受了多少痛苦的折磨。你吻我吧!使劲地吻吧!啊!我现在可以心甘情愿地死去了。”她粗声粗气地叫喊着。

    马车慢慢行驶在一条没有铺上砖的泥深路烂的街上。这里连路灯也没有,只有车灯在那很厚一层活动松软的泥泞上不断洒下黄色的光圈,把泥泞溅泼在马车的窗玻璃上。

    在这条街上,既没有人走,也不见车行。它的两面被高大的篱笆围住了。篱笆外有许多建筑用的木料,成四角形地大堆大堆地放在那里,还耸立着一些烟囱,因为在罗兹的这一带有不少工厂。

    一些看守仓库的大狗冲马车发出了沉闷的吠叫声,可以听到它们如何冲撞着大门,用爪子拼命抓着门坎,可是它们却上不了街。

    他们对这并没有察觉,也没有听见,因为这一见钟情的爱、使人头晕目眩的爱攫住了他们,他们沉溺在爱的巨浪中。

    “露茜!”

    “吻我。”

    “你爱我吗?”

    “吻我。”

    从他们的燃烧着的胸中,吐出的只是这样的话。

    “娶我吧!卡罗尔,娶我吧,永远地娶我吧!”

    他们来到了目的地后,也不知道自己该下车了。

    马车停在座落在市郊小树林边的楚克尔的住宅门前。

    “到家里来吧!”她用力握着他的手说。

    博罗维耶茨基习惯地把第二只手伸进了藏有手枪的提包里。

    “叫奥古斯特等你一下。”她对车夫大声地叫着。

    “来吧!家里没有人,他已经走了。”她着重地指出道“除仆人外,家里没有任何人。”

    在仆人把门打开后,她松开了他的手。

    “把东客厅里的灯点燃!马上送茶来!”

    等仆人走远了后,她马上扑在他的脖子上,狂热地吻着他,然后把他推进一条铺着地毯的红漆走廊里。

    “我马上就来,我爱你!”她站在他的后面喊了一声,就不见了。

    博罗维耶茨基慢慢脱下了上衣。他把手枪放在礼服的兜里,走进他面前开着的一扇门后,来到灯光照得不很亮的客厅。

    厅里白色的地毯是羊皮制成的,毛层特别丰厚和松软,走在上面听不到脚步声。

    “这完全是一次浪漫蒂克的冒险呀!”他说完后,因为感到非常疲劳,便躺倒在一张波斯式的乌木椅子上。这张椅子虽然没有扶手,上面却镶着各种金银饰物。

    “一个有趣的女人,一个有趣的场面呀!”他一面想着,一面环顾客厅的四周。

    客厅布置得十分豪华,就是见识过罗兹最富丽堂皇的住宅的人看到了它,也会表示惊异喝彩的。

    它的墙上挂满了鲜艳的黄缎子,上面密密层层绣着许多淡红色的丁香花枝桠,布局十分巧妙。

    在一个系着绿带子的黄色的华盖下面,放着一张又大又宽的沙发,它整整占了一堵墙长的地方。那华盖就象一个帐篷,是用一些金斧支撑起来的。

    在华盖下面挂着一盏灯,它的灯罩分别由黄、红、绿三色玻璃拼成,向周围射出昏花的灯光。

    “投机商!”博罗维耶茨基不高兴地几乎表示敌意地说。他对这里的奢华摆设是讨厌的,可他仍然看得入了神。一些东方日本式的奇形怪状的昂贵的家具摆放得杂乱无章,它们众多的数量在一个这样大的房间里本是适合的。

    一堆堆中国式的色彩鲜艳的缎子枕头被扔在沙发和白色地毯上,上面显现出许多污点,好象被涂上了颜料一样。

    龙涎香1、波斯紫罗兰2和玫瑰的香味混杂在一起,充斥了整个房间——

    1原文是阿拉伯文。

    2原文是法文。

    在墙上,一些明晃晃的、非常珍贵的东方式武器被挂在一个又大又圆的萨拉秦盾牌的周围。这个盾牌是钢制的,上面还镶嵌着许多黄金饰物。盾牌磨得挺光,就是在朦胧的灯光下,也显得明亮,那镶嵌在它周围的金饰物、一排排红宝石和白色的紫晶灿然闪灼,仿佛在燃烧。

    在一个角落里,在一把大的孔雀翎扇子的前面,立着一尊金佛象,它盘着腿,表现出陷入沉思的姿态。

    在另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个铜制的日本花篮,它被支承在一些镀金的龙的上面,花篮里盛开着雪白的杜鹃花。

    “百万富翁的阔排场。”博罗维耶茨基又想道。他的艺术鉴赏力很高,富于美感,尤其是因为他对如何调色进行过专门研究,他的美感是极为丰富的。

    “夫人有请经理先生。”一个剃光了头的老仆人对他喃喃地说,同时拉开了那副沉重的门帘,这是一副黄天鹅绒的门帘,上面还画着菊花。

    “啊!尤泽夫在这儿?”博罗维耶茨基一面走,一面问道,因为他在别人家里见过这个仆人。

    “我在帮这些犹太人搞拍卖。”尤泽夫低声地说,向他鞠了一躬。

    卡罗尔只笑了笑,随即来到了餐厅。

    露茜还没有来。

    他只听到其他房里有人在叫唤,这声音是隔墙传过来的,听不清楚。

    “这是什么?”博罗维耶茨基听到后,不由自主地问道。

    “夫人在和一个侍女谈话。”尤泽夫解释说,可是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冷漠,带着鄙夷的神色。博罗维耶茨基注意到这个后,就没有再问了。

    仆人走后,他开始张望着餐厅的四周。这里的家具摆设得好看,但表现出罗兹的俗气。橡木壁板遮住了墙壁的一半;一个布列塔尼1式的餐具橱是用黑色的胡桃木做的,隔板上放着许多银的和瓷的餐具。在一张大的桌子周围,摆着许多古德国式的、雕刻得十分别致的橡木凳子。那张桌子在一盏象一簇金香花状的吊灯的照耀下,显得亮堂堂的——

    1地名,在法国。

    桌子上的一边已收拾好,准备用茶。

    博罗维耶茨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便坐了下来。这时他看见地上有一张纸,于是把它拾起,放在一个地方后,不由自主地瞥了它一眼。

    这是一份用布霍尔茨公司的密码写的电报,这种密码只有在非常紧要的情况下才用的。

    博罗维耶茨基认识这个密码,感到十分惊奇。

    “这电报是干什么用的?”

    博罗维耶茨基翻开了电报纸,地址是布霍尔茨——罗兹,下面他就毫无顾忌地读起来了:

    “今天在会议上做出了决定:运往汉堡和的里亚斯特的美棉的关税要提高到每普特二十五戈比金币。两星期后实行。一星期后公布。”

    博罗维耶茨基将电报收藏在衣兜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的心情异常激动。

    “一个可怕的消息呀!半个罗兹就要塌了。”他喃喃地说道,现在才明白原来这个消息克诺尔一点也没有告诉他,克诺尔不信任他。“克诺尔已去汉堡买储备棉,他只要来得及,会把所有的都买掉,他要把许多小企业主压倒。这是一笔多么好的生意呀!现在要的是钱,要去买!哎呀!”博罗维耶茨基想着,一种狂热的急躁情绪,一种企图通过得到这一消息的机会大发横财的不可遏制的愿望在他的胸中燃烧起来。

    “钱!钱!”他从椅子旁走过,一面想一面呼喊着。

    他的眼里由于焦躁而闪灼生光,他的全身因过分激动而战栗起来。他想他的第一个行动应当是到城里去,找莫雷茨,和他商谈这笔生意。如果这时不是露茜走进来,不如说来到餐厅,扑在他的脖子上,他就会完全被他的激动情绪所控制。

    “你久等了,请原谅我,因为我要换衣服。”

    她吻了他后,用一个轻巧的动作给他指明了在她身边的座位。这时候仆人进来了,沏上了茶。

    但她却安心地坐不住,时刻要走到餐具柜那儿,把各种好吃的东西都拿来,摆在他面前。

    她穿的是一件米黄色的缎子睡衣。它的两个袖子都很肥大,袖口缝上了乳白色的花边,袖身绣着一行绿松石的图案,整件衣只用一条金黄色的带子给系起来。

    那披在脑后的一大把头发被卷成了一个希腊式的发结,上面还插着一些钻石梳子。

    她在戏院里就戴上的那副钻石项链,现在看起来好象一道五颜六色的彩虹,在她的脖子周围放出灿烂的光辉。她不时还把她的两只白皙轻盈的小手从衣袖里伸出来,放在他的肩膀上。

    真是迷人极了。可是博罗维耶茨基却对这连一半也没有察觉到,他对她的每声回答都很简单,只顾急急忙忙地喝茶,一心想着如何尽快离开这里。

    电报上的消息象火一样地烧着他。

    露茜感到很不耐烦了,因为她看见那个仆人好象没有睡醒似的老不走开,她表示怨恨地望着那个仆人,一面使劲地握着卡罗尔的手,使他痛得几乎要喊出来了。

    “你怎么啦?”她发现了他的慌乱之后问道。

    “我很幸福。”他对她用法语说。

    两个人开始谈话,可是他们的谈话时而中断,就象一块旧布被人使劲地拉着要把它扯断一样。

    对她来说,那仆人是个妨碍。可是他在这里却感到烦恼,压抑,因为当关税将由八戈比涨到二十五戈比时,他作为一个重大秘密的掌握者,却不得不坐在这里。

    “我们到客厅里去吧!”她喝完茶后,低声地说。

    她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这双眼里闪出的一道道奇妙的光华仿佛把她绛红色的嘴也照亮了。博罗维耶茨基本想起来和她告别,这时候只好向她点了点头,跟在她后面。

    他无法抵抗她的魅力。

    只要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她就能以她的火一般的热情和近于狂暴的行动来控制他。可是这只能在一个很短的时刻,因为当她带着难以形容的喜悦心情吻他时,当她扑在他的膝上拥抱他,向他吐出从她激动的内心中爆发出来的语无伦次的话语时,当她由于被自己的感情力量所控制而变得疯狂时,他想的却是棉花,却是莫雷茨在哪里,却是哪里可搞到钱去购买棉花。

    他也给她回敬了亲吻,表示了温存,有时还对她说几句表示爱慕的热情的话,可这几乎都是做做样子,与其说有几分真心实意,还不如说这是他的适应环境能力的表现,因为他的心思在这个时候想的完全是另外的事。

    她虽然近乎疯狂,但凭她的直觉,却也会体验到那些热情奔放的人们是怎样表露感情的,认识到在他们的身上是存在着什么的。这时候,她自然把卡罗尔也看成是这些富于热情的人中的一个,因此她以为,不管是为了表示对他的爱,还是为了获得他对自己的爱,她都应当尽量表现她的热情,表现一个在热恋中的女人、一个作为奴隶的女人的全部魅力。对她来说,即使她的这个主人、这个统治者打她、她也会把这看成是一种幸福而欣然领受,用自己感情的力量去征服自己所爱的人乃是最大的幸福。

    她终于取得了胜利。

    因为博罗维耶茨基终于忘掉了工厂、棉花、关税、忘掉了整个世界。他虽善于在表面上保持冷静,善于在各种细微末节的生活场面中控制自己,但这时候他也以他的全部热情投身到恋爱中去了。

    他觉得自己好象被卷进了一阵暴风骤雨之中。一种既有烦恼又有欢乐的感情使他无法平静下来。

    “我爱你。”她不停地叫唤着。

    “我爱你。”他在回答时感到这是他生活中第一次把这个在人类字典里最有欺骗意义和最有受骗意义的辞汇十分诚恳地说出来了。

    “把你说的给我写下吧!我亲爱的,给我写下吧!”她以孩子似的固执请求他。

    他拿出了名片,不断吻着她的紫罗兰色的漂亮的眼睛和殷红的嘴唇,写道:

    “我爱你,露茜。”

    她把名片从他的手中拿了过来,读完后,在上面吻了几次,然后藏在她胸前的衣内,可是过了一会她又把它拿出来,读着,一忽儿吻着它,一忽儿又吻他。

    最后,她仔细看着那名片上的纹章问道:

    “这是什么?”

    “我的纹章。”

    “什么叫纹章?”

    他尽量清楚地向她作了解释,可是她仍然没有听懂。

    “我不懂,这于我毫无关系。”

    “那么什么才和你有关系?”

    “我爱你。”

    然后用她的吻堵住了他的嘴。

    “你看,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爱你,这就是我的理智,还要什么别的呢?”

    在这万籁俱寂的夜中,他们久久地坐在这间客厅里,外界的任何音响都未能透过墙壁和壁纸传进来。这两个沉溺于爱中的人儿,就好象被萦绕在他们上面的欢乐的云雾所包围,好象完全失去了自由和力量。在这里,到处可以闻到扑鼻的香味,可以听到他们的吻声,他们在激动中的说话声和客厅里的丝缎的沙沙响声,可以看到象蒙蒙细雨一样愈趋微弱的红绿宝石色的灯光和壁纸、家具的模糊不清的颜色。这些颜色一忽儿隐隐约约地现出光彩,一忽儿在灯光照耀下,似乎不停地左右跳动,似乎在客厅里慢慢地移动。然后,它们便在房里散开了,同时在愈趋浓密的黑暗中失去了自己的光彩。这个时候,只有那尊佛像却仍在奇妙地闪闪发亮,在它头上的一些孔雀翎的后面,还有一双眼睛在越来越悲伤、越来越神秘地望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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