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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都没有说话。

    “你好象在想什么?”

    “为什么你有三个星期没在罗兹?”卡罗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问他道。

    “为什么?”他将一把刀子往上一扔,然后象杂技演员一样,灵巧地接在手中“为什么?就是为了这个。”他转过身来把胳膊伸给他看,指着那包上了纱布的左手说。

    “发生了什么事?”

    “是的,被两块钢片切坏了。”

    “什么时候?”他很快地问道,好象他不相信似的。

    “两个星期以前。”他低声回答道。他的两道紧锁着的黑眉毛就象挂在他的一双严峻的眼睛上的两张弓。

    博罗维耶茨基这才看出他脸上显现出病态的苍白,他的眼睛已经塌陷下去了。

    “为了女人?”他与其说是对他说,还不如说是对自己。

    “我不认识任何一个可以使我为她献出手指的女人。”他很快地说道,心神不定地抚摸着他的稀疏的黑头发和把他的衣领和胸脯遮住了的乌黑的胡须。

    “因为这样的女人没有,完全没有!”卡罗尔开始高声地说“女人不是一些蠢猪,就是一群多愁善感的、好哭的鹅,在她们当中找不到一个人、一个完全的人。”

    他想趁机对女人进行报复,可是库罗夫斯基打断了他的话。

    “你在自己情人身上要找到的不是人性,而只是爱情。如果你不停止胡诌什么女人没有人性,如果你继续把女人看成是玩具和饲料,如果你要通过自己胃口——只是胃口——的三棱镜去看女人,你对女人就没有发言权。”

    “我感兴趣的是,在我们中,谁对年轻漂亮的女人能有不同的看法?”

    “这我不知道,可我不象你那样着。”他很随便地回答道。

    “仅仅由于这个原因,你就要剥夺我发表议论的权利吗?”

    他很生气地问道。

    “你难道可以禁止我说出我们之间虽然是表面上的这种矛盾吗?”

    他开始笑了。

    “这么说我们干吗要玩弄这些空洞的言词呢?”

    “我一开始就这么认为,而你在四十分钟以后才想到这一点。”

    “祝你健康!”卡罗尔生气地说完后,便朝门外走去,可是库罗夫斯基急忙拦住了他。

    “别古怪了,你对别人生气,却迁怒于我。留下来吧,我今天不让任何人再来了。”他把话说完了。

    卡罗尔终于留下。他坐在沙发上,以迟钝的眼光看着十几支在一些大银烛台上燃起的蜡烛。因为库罗夫斯基对在房子里点煤气灯、煤油灯和电灯都很不习惯。

    “你收回你今天不接待任何人的说法吧,我马上就走。”

    “我当然收回。而且我还想见一见贝尔纳尔德这个罗兹的小汉姆雷特,他在模仿我说的话、我下的定义,还有我的袜子的颜色时,把它们都丑化了。我想看一看马克斯这一块肉和凯斯勒这个德意志狼,其他的就不说了。这段时期,你们都没有来我这儿呀!”

    “在你病中没有人来让你高兴高兴吗?”

    “的确,老实告诉你吧!你们有时是很会逗笑的。”

    “你知道这一点很好,为此我要以大家的名义对你的诚实表示感谢。”

    “不诚实是很难的。”他开玩笑地吆喝道。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笑了起来,可是没有说话。

    库罗夫斯基走到第二间房里,过了一会,他又折了回来。

    卡罗尔瞅着他,觉得很有必要对他说几句话,哪怕是说半句都可以。但他没有说,面对库罗夫斯基脸上冷冰冰的表情和带讥讽的神色,他觉得还是不说的好,于是他退了几步,力图控制脸上表现的不满。

    “你的工厂怎么样?”过了一会库罗夫斯基问道。

    “就象我在最近的一封信中对你说的。莫雷茨再过一星期就来,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工作了。”

    “我忘了告诉你,我在华沙遇见了安卡小姐。”

    “我不知道她会在那里。”

    “她有什么必要说出去呢?你希望小姐们的世界就终止于情人身上吗?”

    “我以为正应当如此。”

    “如果她们没有情人呢?为什么你的天地并没有终止于恋爱呢?”

    “一个有趣的问题。你是布约恩斯坦恩布约恩森1思想的信奉者。我怀疑的是,你的情人是否喜欢这个。”——

    1布约恩斯坦恩布约恩森(1832—1919),挪威作家。

    “唉哟!”他开始打起盹来“这些事对我来说毫无关系。”

    “今天是这样的。”

    “可能明天还是这样。”他说完后,随便按了按电铃,叫来了仆人。他叫仆人今天不准任何人来见他,并且把晚饭的菜单拿来。

    卡罗尔使劲地伸展了一下身子,然后把头靠在沙发背上。

    “把床抬来,怎么样?”

    “谢谢你,我马上就问去。我真烦透了,我对什么都讨厌,越来越感到全身没有气力。”

    “叫仆人在你的脸上抽两下,你就会清醒点。这是一个治本的办法,因为冷淡是生活最可怕的敌人。”

    “你在回信中没有告诉我,你给不给信贷?”

    “我给。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对仆人说,今天你是为谈生意来的?如果这样,我就要告诉你,生意应当在事务所里谈,这里只接待朋友。”

    “对不起,我是无意识问的。你不要奇怪,好象我被自己的工厂所吞了一样,我是想让工厂尽快开工。”

    “你这么急需要钱?”

    “并不是如独立自主那样的需要。”

    “只有穷人才能独立自主。就是最有钱的百万富翁也是没有独立自主的。一个享有一个卢布的人就是这个卢布的奴隶。”

    “自相矛盾。”

    “你多想想,就会相信的。”

    “也可能。总之我宁愿象布霍尔茨那样,靠自己的百万卢布,而不愿依靠那第一个发了财的雇农。”

    “这是另外的更为实际的问题,可是我们的视野应该更广阔一些,这种独立自主一般来说,完全是一种幻想。而具体的独立性、如富人的独立性则是遭受奴役。象克诺尔、布霍尔茨、莎亚、米勒和千百个这样的人,他们都是自己工厂的最可怜的奴隶,最没有独立自主的机器,别的什么也不是!你是了解工厂老板和工厂生活的,你对这象我一样熟悉。你想想,今天世界上的安排是多么奇怪,人征服了大自然的伟力,发现了各种力量,而自己却被这些力量套上了枷锁。人制造了机器,机器却把人变成了自己的奴隶。机器会没有止歇地继续发展、更加强大,因此人所遭受的奴役也会更大,更严重。你看1,胜利的取得总比失败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你想一想吧!”——

    1原文是法文。

    “不,我定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

    “我的结论是现成的,我马上就可以对你说,我的结论是合乎逻辑的。”

    “我感到奇怪的是,你自己也甘愿成为你工厂的奴隶。”

    “你怎么知道我甘愿?你怎么不考虑这里面有一种必然性、一种铁的必然性、一种很厉害的强力存在!”

    他很快表示不满地说道。这种不满的产生是由于他回忆起过去一些使他感到痛苦的事。

    “你并不是很彻底的。如果我象你这么想,以你的观点去看世界,我就什么也不会干,为什么要去干呢?”

    “为了钱,为了我必需有的这么多钱,这是第一个原因,再是为了不让各种各样的德国佬对我说,‘去摩洛哥’。此外,我多少要赋予这块到处都是欺骗的土地一点德行。”他带讥讽地把话说完了。

    “德行在这里卖得起价?”

    “德行有什么价值,难道说没有价值就不能好好出卖?”

    “你没有把你的德行和你自己的价格提高多少。”卡罗尔说道,他想起了自己一个虽然在公司里投了很多资却没有赚一文钱就走了的股东。

    “这是无耻的诽谤。”库罗夫斯基狂怒地将椅子击着地板,大声吼起来。

    他的眼里燃起了烈火,他的脸庞由于激动而急剧地抽搐着,可是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又坐了下来,把烟抽了几口,扔掉后伸出手来,低声地说道:

    “对不起,如果我触犯了你的话。”

    “我信了谣言,因为我是以罗兹的观点来看你的。可是现在我相信你,我没有生你的气。我知道我的看法会使你感到痛苦。”“我没有搞欺骗,因为我的情况不容许,也没有对象。”他说道,可是面对库罗夫斯基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他很生气。

    他叫人送来了一瓶酒,自己一杯杯地喝着。

    “遗憾的是,我没有生活在一百年前。”他以不寻常的语调说道。

    “为什么?”

    “因为那样我在世界上能玩得更痛快。一百年前的世界还是好的。那时候还存在强毅的个性和火一般的激情。如果是罪犯,那就是象丹东1、罗伯斯庇尔2、拿破仑这样的大罪犯;如果是卖国贼,那就是出卖全体人民的卖国贼;如果是贼,那就是窃国大盗。可是今天怎么样呢?掏钱包的小偷和用小刀捅肚子的罪犯。”——

    1乔治雅克丹东(1759—1794),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活动家。

    2罗伯斯庇尔(1758—1794),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政府的首领。

    “在那个时代,你没有必要开化学工厂。”

    “我会有另外的工作,我可以帮助罗伯斯庇尔们砍掉吉伦特派1的头,然后帮助丹东和巴拉斯2砍掉罗伯斯庇尔的头,剩下的叫他们用棍子打死、然后扔去喂狗。”

    “最后怎么样呢?”卡罗尔问道,他惴惴不安地瞅着库罗夫斯基,因为他发现他一面说一面闭上了眼睛,看来不完全清醒了。

    “最后自由、平等、博爱3太太会冲我的眼睛里啐唾沫。

    因为这一切都是荒谬绝伦,散发着臭气。我只有帮助伟大的4把坏蛋们从世界上清除掉。”——

    1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代表大工商资产阶级利益的政治集团,因其首领多出身于吉伦特郡得名。

    2巴拉斯(1755—1829),十九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热月党首领之一。

    3原文是法文。

    4指拿破仑。

    卡罗尔拿起帽子笑了。

    “晚安!”

    “你就走吗?你才坐了一个半小时。”

    “你算得这样精确?”

    “我怕时间耽误得太多。好啦!蠢话已经说够了。下个星期六我等着你,等着你们所有的人。”

    “下星期六我打算到我的女友那儿去。”

    “你派一个代表你的人去吧!自己星期天再去。我一定等着你。”

    卡罗尔来到皮奥特科夫斯卡大街,可是他比以前更心烦和百无聊赖了。

    他唯一的所得,就是他那内心深处感到的不安和良心上的自责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

    刚才在库罗夫斯基家里的情景在他的心中还隐现着,他有时甚至忘了自己,在他的脑子里回响着库罗夫斯基许多自相矛盾的话,他急忙揣摩这些话。

    他的心情终于安定下来。因为他急于想吃点东西,便走上了去“胜利”餐厅的道路。

    餐厅里几乎没有人,是因为戏院刚开始演出。

    堂倌们在一个面临大街的阴暗的大厅里打盹。布姆—布姆在两个最大的和十分明亮的厅里徘徊,咯吱咯吱地弹着指头,理着夹鼻眼镜,不时还在房中间停一下,用他一双突出的、毫无表情的眼看着电灯。

    在小吃部的旁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和壮实的男人。他的斗不大,还歪到了一边,头上盖着一层蓬松的黑发。那深深扎在眼睛里的两个小小的黑瞳孔熠熠生光,把他的渲红的面孔也照亮了。在脸上还画着一道宽阔的嘴,两片嘴唇卷得很高,就象贴在青色线轴上的棉絮一般。

    布姆—布姆来到了小吃部前,舔着闪闪发亮的嘴唇,吹着斜到了一边的黑胡子,擦了擦桌布;然后他便和一个站在他跟前的矮个子的人低声说起话来。这个矮个子在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块夹肉面包,擦着他的由于脂肪过多而好象肿起来了的眼睛,与此同时,他的胡髭、鼻子和眉毛也随着动起来了。

    “我亲爱的少爷!这酒再给我来一杯,好吗?请太太倒酒来,来一点青菜酱、鞑靼牛排,好吗?我们两人就可以吃得不错了。”

    他们敲着地板,尽情地喝酒。

    “我亲爱的少爷,再喝了这三杯,怎么样?”

    卡罗尔从院子走进了房里。在堂倌把食物给他送来后,他开始翻阅最近的报纸。

    布姆—布姆不一会儿也跟在他的后面,走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路,来到了他跟前,两只脚使劲地跳了几下,便象患脊髓痨病人一样,浑身直打哆嗦,他的夹鼻眼镜也不时掉在他的胸脯上。

    “晚安!经理是稀客!”他含含糊糊地嘟囔着,一双没有神色的鱼眼睛盯着博罗维耶茨基。

    “我住得很远。”卡罗尔回答很简单,用报纸遮住了自己的脸,表示叫布姆—布姆快点走开。“这是为什么?”布姆—布姆走到他跟前后,马上问道,同时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啊!经理的胳膊和背上有几根蓝线。”

    布姆—布姆开始从卡罗尔的身上扯下这些线,可是他的动作使人看来就好象这些线长得永远也扯不完似的。

    博罗维耶茨基照了照镜子,可是他却什么也没瞅见。

    “今天所有的人好象都被什么缠住了一样。”布姆—布姆嗫嚅地说“你身上还有线。”

    他继续从他的身上扯着这些幻想的线,把它在手里缠了缠后,便扔在地板上,然后再扯。他的一双眼睛也不自然地动了起来,可是他除了这些缠在博罗维耶茨基身上的蓝线卷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卡罗尔心烦了,便指着布姆—布姆的头,按铃把堂倌叫了过来。

    堂倌拉着布姆—布姆的胳膊,把他扶了出去。

    布姆—布姆没有抵抗,跟着他踉踉跄跄地走着,只不过仍不停地做着从卡罗尔身上扯下一把把线往地上扔去的动作。

    这个场面给博罗维耶茨基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他迅速吃完后,就出去了。在经过小吃部时,他没有再遇到布姆—布姆。只有那个高个子依然坐在桌旁,大声舔着他的舌头,嘴里噙着一块牛肉排,在不停地唠叨。

    “手,给我这只手,亲爱的少爷小心!只要干,就会成功。”

    他旁边的一个矮个子没有回答,因为他的嘴里塞满了肉,他的脸在迅速地努动着。

    博罗维耶茨基来到梅耶尔商场附近街道的一个角落上,他在一盏路灯下又看见了布姆—布姆,他走得很慢,依然在缠着他想象的这些线,他对着路灯缠,对着过路行人缠,对着房子缠,对着空气也不停地缠着,还不时地在头上乱抓一顿,他以为在整个大街上都布满了线,就象蛛网一样。他要把这些线拉得紧紧地,把它们都扯断,可他有时反而感到自己象被这些线扯碎了似的。

    “神经病1!”卡罗尔喃喃地说着,给了布姆—布姆一个耳光,便往家走去。他打算回家后马上睡觉,要利用一切时间把觉睡够——

    1原文是拉丁文。

    马泰乌什在拉手风琴,因为在长长的、阴暗的穿堂里,邻家的几个仆人在兴致勃勃地跳着华尔兹舞。

    卡罗尔来后,停止了他们的娱乐,把马泰乌什叫到了自己的住房里。

    马克斯巴乌姆不在,只剩下在他走后嘘嘘响着的火水壶。

    他叫仆人把床抬了过来,告诉他们在穿堂里要保持安静,因为他喝完茶后马上就要睡觉。

    可是他并没有睡,因为在周围安静了后,烦恼就象厉害的痉挛症一样攫住了他,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他脱下了衣服,但他没有睡,开始翻阅一些纸张,不高兴地把它们往桌子上扔去;然后再去看马克斯的房间,那里的灯已经熄了,房间里没有人。

    他再去看大街时,街上很静,就象在节日活动之后已经沉睡了一样。

    整个住宅都笼罩着寂静,令人感到压抑的寂静。他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是寂静和空荡荡的。

    他不能长时间地忍受这种孤独,于是急急忙忙把衣穿上。这时候,不管是不久前因艾玛而使他感到的痛苦,还是决定如何改变他的生活方式,他都忘了,他要到露茜那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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