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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相信眼泪?”

    “请原谅,女人的眼泪。”

    “有些女人骗了你,你现在就冲所有的女人报复。”

    “是呀,受了骗,就报复!”他高兴地说。

    “你想报复也报复不了,因为我们是永远不哭的女

    人。——对不对呀,安卡?”

    “至少谁也瞧不见我们的眼泪和苦恼。”安卡小声地回答。

    “我就崇敬这样的骨气;法律要是由我制订,我要叫天下女人都学学这种骨气。”

    “不会有人听你的,因为天下人都爱在别人面前装得可怜、不幸,并以此为幸福、得意。”

    “前后矛盾,可也是千真万确的。人,如果不是感伤动物的话,首先是抒情动物。要是出一个新的林纳1,他就应该把人分在‘动辄流泪科’中。说正经的,卡罗尔今天到这儿来吗?”——

    1卡尔林纳(1707—1778),瑞典生物分类学家。

    “不知道,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见到博罗维耶茨基先生。”

    库罗夫斯基迅速瞟了安卡一眼,可是她的脸上除了平静淡漠的表情之外,别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午饭吃得特别愉快,因为库罗夫斯基又说又笑,安卡的眉头也略微舒展开了。到吃完饭时候,问题来了:到哪儿去呢?

    “反正不能去海伦诺沃,今天那儿人太多。”

    “那就出城吧。特拉文斯基不在,真遗憾,我想请你们到我那儿去一下午。我家有个花园和水池子,可以乘乘凉。”

    “离罗兹远吗?”

    “走小路大概五俄里。”

    “你大概也经营农业吧?”

    “哈,我是个大地主,有四十莫尔格土地,可是可是我只经营工厂,因为不懂农业,受不了那分苦。”

    “卡罗尔先生春天跟我说过,说他见过你亲手播种大麦,可不是在实验室里: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卡罗尔开玩笑呢。我向你保证,他是开玩笑。”他赶紧答道,因为他要掩饰自己对种地的兴趣,还当着人不以为然地说种地是农汉趣味。

    “我要让你们开开眼,看看星期天罗兹的男女老少怎么消遣。”说着请她们上车,吩咐开往米尔什森林。

    城里一片死寂,商店关了门,窗户拉上了帘,酒店空荡,街上没人,一阵阵微风吹着,到处都是无情地烤晒着人的热烘烘的阳光。

    人行道上的树木纹丝不动,叶子都蔫得耷拉下来,面对发白的天空洒下来的热火的威力无可奈何;天空象沉重的羊毛顶篷一样扣在城市的头上,十分严密,因此田野上的风一丝也钻不进来,不能给晒得发烫的柏油路、人行道和墙壁一丝凉意。

    “你喜欢炎热。”他说,因为安卡的汗伞只遮住了脸,太阳还晒着她的双臂和后背。

    “只喜欢阳光。”

    “那些人就象在热锅上挨烤一样。”他用下巴指着路边的平房;在房前细条的阴影下,整户整户的人都只穿着衬衣衬裤乘凉。

    “怪啊,我一点也不觉得热。”尼娜回答说。

    没有人接她的话,因为库罗夫斯基正在十分细心地观察安卡。他那双榛子色的大眼睛,象老虎眼一样,正在仔细地观望安卡的脸。

    安卡没有发觉,她正在揣度着卡罗尔,同时忍住了开始纠缠着她的痛苦;她感到痛苦,是因为觉得自己惹他生气的作法可能太不得体。

    “在这儿下车吗?”马车在一家饭店的花园前停下来,尼娜问道;那花园里传出了嘈杂的说话声和军乐声。

    “停一下就到森林去。”

    他们从充满喧嚣的拥挤的花园中慢慢穿了过去。

    几百棵叶子发黄变焦的大树小树在被踩坏的草坪、净是沙土的小路和弥漫着团团尘雾的林荫路上,撒下稀稀拉拉的荫影。尘土也在整个花园里漂浮,一会儿就落在树上,落在几百张白色桌子上,落在坐在桌子旁边大喝啤酒的人群身上;

    那些浑身是土的堂倌正在源源不断地给他们送酒。

    演奏台上的军乐队演奏着一首感伤的华尔兹舞曲,在设有露台的饭店大厅内,人们不顾蒸腾的炎热,正在起劲地跳舞;男舞伴不穿汗衫,有的连背心也不穿,可是鞋后跟跺地板的劲头倒挺大,还哇哇地呼叫着。

    挤在门口和敞开的窗户前面的大群观众也热情地捧着场,通过窗口给那些跳累了的人递啤酒;许多等不及的人则在露台和草坪上跳了起来,把自己裹在团团尘土中。给他们伴奏的是射击场的枪声,滚球场上抛球时发出的沉闷的咕噜咕噜声,和整个花园里儿童喇叭的刺耳尖叫声。

    小池塘里发霉发臭的死水上,漂游着几只小船;船上几对多情的情人顶着阳光的烤晒在练习荡桨,还以情意绵绵的声调唱着描述森林、啤酒和爱情的德国歌曲。

    “走吧,我实在呆不下去。”尼娜从座位上站起来,小声说。

    “你对民众娱乐和民主环境已经腻味啦?”库罗夫斯基为他们一口没喝的啤酒付钱时,讽刺地问道。

    “我就讨厌尘土和这儿的丑态。到森林里去吧,也许那儿有新鲜空气。”她喃喃地说,捂着嘴,因为尘土飞得越来越多了。

    可是森林里也没有新鲜空气。

    “难道这就是森林?”安卡站在树下惊异地问。

    “罗兹人就叫它森林。”

    他们往里面走去。

    森林静悄悄的,象死了一样。几千根显得凄凉的黑树干向四面八方排列开,枯干发黄的树枝在垂死中无力地耷拉着,因为挡住了光线,到处都是阴沉沉、愁惨惨的。树木矗立着,纹丝不动,如果偶尔吹来一阵风,也只象是犯热病一样抖动几下,低沉而悲伤地沙沙响几下,过后依然是垂死、凄惨、黑糊糊的,好象是在沉思;树林同时斜着身子趋向工厂的废水沟。这条水沟象色带一样在黑树干和树荫中蜿蜓伸展,散发出呛鼻子的可怕臭味,在许多地方形成一些粘糊糊的、长满霉菌的水洼子,它的水浸入大树的强有力的机体;大树树根象巨人的手指一样钻入泥土后,从中慢慢吸吮到的却是致其死命的毒水。

    就在这些正在死亡的树林中间,到处都有三五成群、谈笑风生的人。

    筒琴和几百个小手风琴在森林各处吱吱喇喇响着,茶炊冒出蒸汽,儿童象彩蝶一样在凄凉的幽暗之处跑跳,不少地方有人跳舞,凑在一起的人们的谈话声和音乐声响成一片。

    “玩得多不痛快。”安卡注意到了“他们怎么玩也不象个玩的样子,为什么谁也不呼喊呼喊,不唱唱歌,不尽情消遣、休息、轻松一下呢?”

    “为什么?因为他们不会,没有力气。今天休息,昨天的事还没有忘,明天的操心事又上了心头。”尼娜一边说,一边指着散坐在树下的一家一家的人;他们面无表情地呆坐着,疲惫不堪,若有所思地张望着森林各处,看到别人跳舞、欢笑时感到惊异。

    “到林子外面去吧,找一小块地看看也是好的。”安卡提议说。

    他们走了,可是在外面也没呆多久,因为安卡找不到田地。她满目所见都是空荡荡的场地,上面兀立着一座座砖厂,和一些工厂的红色烟囱和楼房,还有几个骑自行车的人,在撒满了煤粉的道路上蹬着。

    他们及时赶回到城里,安卡急忙回到了家,心想准能见到卡罗尔;可是甚至到吃饭时他也没来。

    阿达姆先生睡在花园树荫下自己的一辆小车里。整座住宅笼罩着一片给人带来某种特殊无聊之感的寂静,麻雀在空空荡荡的露台上啁啾,互相追逐,安卡进来后,它们也不怕。安卡在花园里绕了一圈,又推门看了看所有的房间,茫然不知所措。

    她拿起一本书,坐在露台上,可是看不下去,她漫无目标地远望着从东方涌起的朵朵白云,听着女仆在厨房里放开嗓门唱午祷圣歌。歌声使她活生生地回忆起了乡下,心上顿时充满痛苦的乡愁,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潸然泪下。

    她无端觉得自己孤独,被人遗弃,好象被远远隔绝在世界之外

    阿达姆先生呼唤起来,于是她走过去,把他推到露台上。

    “卡罗尔不在?”

    “不知道,我刚回来。

    他们沉默了许久,互相避着对方的目光,最后阿达姆先生畏葸地说:

    “咱们一块儿作祈祷吧?”

    “好,噢,那好!”她高兴地说,马上取来了祈祷书。

    “因为你瞧是库鲁夫提醒了咱们”他低声说着,摘下帽子,划了十字,开始随着她默念拉丁文圣歌词。这声音充满了信心和深情。

    傍晚的寂静变得愈加深沉,与苍茫暮色一起蔓延开了;暮色把它的珠网般的暗影笼罩在低矮的房屋上和果园上,只有锌板屋顶和窗玻璃依然反映出晚霞的缤纷彩色。星期天照样开工的工厂的青烟象玫瑰色的串珠一样,象一条没有尽头的螺旋链条一样,袅袅升上天空。

    安卡咏诵圣歌直到黄昏,她的富于深情韵调的清脆的嗓音象水波一样在露台上传开,轻轻地触动了纷披的葡萄树叶,摇曳着爬满栅栏的菟丝子和碗豆的玲珑小花。她诵读完毕之后,便偎依在父亲身边,按照库鲁夫的古老习惯又以稍许压低了的声音唱道:

    我们全部的日常琐事

    阿达姆先生用低音伴和着,厨娘也用高音随和着。

    在远处,仿佛几千里以外,可以听见游者们返回时的喧闹声,马车的辚辚声,工厂的低沉轰隆声和酒店里筒琴的如泣如诉的呜呜声。

    片刻之后,端来了茶。可是卡罗尔还没有来。

    安卡等他等得越来越不耐烦了,因为祈祷之后,她的心情十分平静,她下决心要把自己心上的苦恼和疑虑如数说给他听。

    她甚至下决心请他原谅自己今天的不辞而别,但愿快刀斩乱麻地结束这种没完没了的误解。

    然而,卡罗尔就是不来。维索茨卡倒是来了,显得又神秘又严肃,说了半天儿子或一般男人们的事,没完没了地唠叨着一些气人的事,想要以此来突出她到这儿来要办的好事。

    安卡越听心里越慌,终于问道:

    “您干吗不直说呢,何苦吞吞吐吐地兜圈子,姑妈?”

    “好吧,我也想直说,可是我笨嘴笨舌的,不会变个样子。

    走,到你屋里去。把门关好!”进屋后,她又吩咐。

    “您说吧。”安卡坐在桌旁小椅子上,桌上点着灯,盖着金黄色的灯罩。

    “这么回事,我的孩子,我是你的亲戚,特意来问你,你知道不知道罗兹城里说你和卡罗尔的什么话?”

    “我连想也没想到他们议论这件事。”她抬起眼睛来小声问。

    “也没猜到?”

    “没有,想不出来他们能够说什么。”由于她回答得心平气和,维索茨卡也噎回去了几句话。老夫人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次,瞧瞧她,又压低声音问:

    “有人说卡罗尔想跟玛达米勒结婚,如果如果”

    “如果没有我碍着他的手脚。”安卡愤然接过来说。

    “这么说你知道了?”

    “不知道,您刚刚告诉我的。”她轻声地说了这么一句,就沉默了。

    她把头向后仰去,靠在椅子高高的后背上,以滞钝的、失去光泽的眼睛望着前方。这消息并没有把她击溃,而是象一团火一样烧在她的心上;她依然心平气和地反复想着它,只是周身感到一阵痛苦的战栗,但她凭自己全部意志力量忍受住了。

    “我的安卡,你别生我的气。我告诉了你这条坏消息,其实说不定这不过是有人恶意造谣,但是我得告诉你你跟卡罗尔明明白白地谈一谈;因为,就是最忠实的爱情,谣言也能给破坏掉还有你们尽快一点儿办事吧,办了事就能堵住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的嘴;办了事他们就没话可说了。

    别生我的气,把这话告诉你,是我的义务啊。”

    “我十分感谢您,姑妈”

    她拉住她的手亲吻。

    “也别灰心,算不了什么,不过是谣言。卡罗尔有许多对头;有许多女人指望过他,好些女人爱过他;她们现在报复,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何况,世上大部分人,从来就是不能容忍别人的幸福。再见。”

    “再见。”

    安卡把姑妈送到门口。

    “你要是同意,我可以把这话也告诉卡罗尔。”

    “不必了,谢谢您。我自己告诉他吧。噢,您先等一等,我拿件外衣,跟姑妈到特拉文斯卡那儿去一趟。”

    她们沉默着出去了:虽然维索茨卡竭力找话说,安卡几乎听不见她的话,也不回答,她越来越聚精会神地思索这条突如其来的消息。

    到特拉文斯基家去,最近的路是穿过花园和博罗维耶茨基的工厂,可是由于星期天工厂不开门,她们只好走大街,正好路过米勒的宅邸。

    米勒家的窗户都开着,里面灯火通明,因为窗帘很薄,在人行道上、街上就能把里面看得一清二楚。

    安卡从旁边走过,看也不看,可是维索茨卡却抬眼望了望,站了一会儿,拉住了姑娘的手。

    米勒一家人都坐在小客厅里,团团围着卡罗尔。

    玛达把身子靠近他,满脸笑容,兴高采烈,正冲他说话呢,卡罗尔聚精会神地聆听着。

    安卡一见这个场面,立即转身,对维索茨卡一语未发,就径直回家去了。

    她没有捶胸顿足,没有嚎啕大哭,她只觉得受到了严重的侮辱,自己的爱情受到打击。

    第二天吃过午饭后,卡罗尔开始对她解释为什么头一天晚上没回来,可是安卡冷冷地、相当傲慢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既然是作你最高兴的事,那就用不着费力气解释了你在米勒家舒服,晚上当然就在那儿嘛。”

    “我不明白你的话。”他被击中要害,叫将起来。

    “不知道你以前是不是也净往那儿跑。”

    “你为什么这么跟我说话?”

    “你是不是想让我一句话也不说?”

    “是你不想让我说一句。”

    “是啊,是我不让你说话;我整天整天地等你说一句话,都白等了”安卡痛苦地说,可是立即又对自己信口吐出这句话感到后悔,因为卡罗尔气呼呼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的眼睛,他刚才的话,都表露出一种厌倦和烦闷之感,他甚至根本不加掩饰,便站起来,拿着帽子,冷冰冰地说:

    “我到库鲁夫去,你有什么事吗?”

    “有几件事。”

    “我可以帮助办办。”

    “多谢,我自己能办。过几天我跟父亲也到那儿去。”

    他鞠了一躬,走了,可是又从花园里返了回来。他强烈感觉到需要和解,好象明白了自己对她所犯的过失似的。他见她和刚才一样。

    安卡坐着,凝望着窗口,抬起头向他投去了疑问的目光。

    “安卡小姐,你为什么老生我的气呢?为什么不象以前在库鲁夫时候那么坦率了呢?你怎么了?要是我惹你不高兴,要是我干了什么你讨厌的事,那我恳切请你原谅”

    他说话声很轻,情意绵绵;说着说着激动了起来,于是又诚恳地低语下去:

    “我有好些麻烦事,不顺心的事一件连着一件,也许有时候因为心烦说话伤了你;可是你应该看到,那都是无意的,别认定我是故意折磨你。安卡,我求你说几句话,原谅我吧。我对你关心不够,是不是?”

    他低头瞅了一下她的眼睛;她便把一双充满了泪水的眼睛急忙闭上。他的诚恳、和蔼的谈话使她全身感到温暖,触动了她的伤痛,激发了她那长期忍受着的全部怨艾和情欲,在她眼里灌满了泪水,使她的心灵充满了那么奇特、那么深厚的惋惜之情。——但是她说不出话来,说不出来,因为她觉得,一旦开口,她就忍不住要投到他的怀抱里去,要大哭起来,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呆呆地坐着,和阻碍她表达此时此刻内心感触的自己的傲气进行着斗争,和想要爱他信赖他的强烈欲望进行斗争。

    博罗维耶茨基由于等不到回答深感失望,走了。

    安卡为失去重新获得幸福的千金一刻的时间感到痛惜、落泪。

    后来的几天、几个星期相处和睦,其实不过是表面的平静。

    他们同样客客气气地问好、告辞,有时候甚至推心置腹地谈话,但是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真诚,往日相互的信任和往日相互的关怀。

    安卡力图恢复过去她那善良、温情的未婚妻的面貌,可是她惊惶地感到,她已无法恢复原样,她身上对卡罗尔的爱情似乎正在消失。

    维索茨卡的告诫经常出现在她的记忆中,而卡罗尔不同场合下说过的话又正好印证了她的告诫;直到现在,安卡才开始把他说过的话联系起来细细体味。

    与此同时,其他的人也不乏片言只语地提出对她告诫。有时候,马克斯说起这些事无所忌讳,尤其是莫雷茨,常常津津有味地叙述关于卡罗尔、他的心思和需求的未曾公诸于世的细节。

    以前,她一点也不留意这些,而现在,她已经学会从这些片言只语中悟出实情;这些实情给她带来了痛苦,伤了她的自尊心,因而,她要不是看着阿达姆先生的情面,会立即离开罗兹的。

    可是,有时,从她的内心,却又仍然响出她那正在泯灭的爱情的被压抑的巨大呼声,那是心灵的呼声;尽管事态如此,她的心还在恋爱着,对于命运还不甘妥协。

    从表面上看,他俩之间似乎没发生什么事,然而相互却越来越疏远了。

    博罗维耶茨基忙着工厂竣工的事,对未婚妻很少抽得出时间,也很少关注,只是莫名其妙地感觉到安卡越来越消沉,好象飘浮在寒冷和寂寞的云雾之中。

    他决定在工厂竣工之后最后了结这件事情,与此同时,由于他在家里呆着烦恼,他常常到米勒家去作客,还比往常更频繁地和露茜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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