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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地走上去。他像是在摸索又像在攀登一个险峻的山峰,几乎不知道路的尽头在哪里。好在女孩会准确地告诉他方向,告诉他再过几秒钟就会到达她家门口。林敬文不再觉得累了,他知道自己就要走完这段路了。

    女孩的家在老楼房二楼的楼梯口,面对着林敬文的是一扇小小的门,开门进去里面一片漆黑。女孩拉亮了灯线,一盏暗红色的白炽灯泡照亮了一间面积很小的房间。林敬文四下看了看,整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写字台和一只立式衣橱,而且三样家具都很陈旧,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东西。林敬文本来想问问女孩她家的厨房和卫生间分别在哪里——因为这也是生活所必需的,后来考虑一下觉得还是不问算了,万一说错话伤到人家自尊心那就不好了。他看女孩安全地回到家后,就决定返身回去。他诚恳地向她道别,并嘱咐她早点休息,不料却被那女孩抓住了他的手。

    “别回去好吗?在这里陪陪我。”

    林敬文感到非常震惊,他总觉得这话不是一个正常的女孩所说的。女人对男人天生就有一种防备心理,然而眼前的这个女孩好像害怕自己会失去什么男人似的,一个劲地拉拢对方靠近自己,这多少有点反常。林敬文以为她还处在醉酒状态,可能还在说胡话呢!于是他就耐心地跟她讲现在她已经安全地回家了,不需要别人陪她了。他看到女孩一下子清醒过来,好像猛地发现什么特殊情况似的,睁大眼睛朝他喊道:

    “别再说了,我已经知道自己回家了。”

    “知道就好,那我可以离开了。”

    “为什么不肯留下来陪我?你说。”

    “这是你的家,我怎么可以随便留宿呢?”林敬文俨然一个知识分子的形象,很有涵养地对她说。

    “我害怕一个人过夜,尤其在今天。”女孩委屈地说。

    “等会你父母要回来的吧?”

    “不会,永远也不会回来。我是一个孤儿,他们早就不来管我了。”

    “为什么会这样?”

    “我父母在我五岁的时候就离婚了,第二年我妈妈就改嫁出去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们。当时我跟我爸爸住在这里,我们两个人同睡一张床,他是个很冷漠很孤僻的人,心情不好时总是会拿我当出气筒。我不喜欢他,可是为了要一碗饭吃填饱肚皮,只能强制忍受他的各种污言秽语。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年左右吧,到我初中毕业那年,爸爸也娶了他的第二个老婆而离开了我,他去女人家里做了上门女婿。所以这间房子从那时候起就仅仅属于我一个人了,我在这里居住了六七年,白天独自坐在里面,晚上也独自坐在里面,看着这些枯燥乏味、一成不变的风景,心里倍感压抑。你没有体验过我的这种生活,不会有我这时的心情吧。”

    “原来你是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

    “是的,这是我的命运。”她感伤地哀叹。

    不知怎么的,林敬文忽然对女孩产生了一种怜悯之情,之前的讨厌和不耐烦心情统统被他丢空了。他将她当作一个无辜的妹妹,以哥哥的名义保护她,给她安全感。他想女孩一定会答应做他妹妹的,既然她那么想将他留下来。

    “你信任我吗?”他诚恳地问她。

    “你说呢?不相信你我敢把你留在这里?”

    “我想问你一件事。”林敬文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如果……如果你愿意做我的妹妹,那么……”

    女孩子兴奋地叫了起来:“妹妹?那好啊,我正想认识一个哥哥呢,没想到有那么巧的事情。”

    “看来我今天的好事还是没有白做啊?”林敬文深有感触地说着,内心的情绪澎湃不已。

    “当然不会白做咯,我也应该好好感谢你了。”女孩说,“对了,好心人,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林敬文,敬业的敬,文化的文。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郑玉琴。”女孩呵呵地笑着回答。

    多好听的名字呀,林敬文一下子就记住了它。从此以后,他的朋友圈子就多了一个女孩子,他认玉琴做妹妹,玉琴认他做哥哥,他想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会永久地持续下去。尽管他对她的认识还相当少,不足以达到朋友之间应有的那种信任,但是他们会继续深入地交往下去,在认识的基础上形成一种理解与信任。这是人与人交往最基本也是最传统的模式。

    那天晚上林敬文就留宿在郑玉琴的家里,面对女孩那突破矜持的邀请,他不能再古板地要求离开她了。说实话林敬文是不习惯这里的环境的,如此简陋如此破旧寒碜,与他平日在家里过的那种丰衣足食的生活是有差距的。但是他还是强迫自己接受这里的一切,可能过了这一晚,这个伶俐的小姑娘对他的友谊会加深。

    第二天早上,林敬文早早地就起床了,好像赶集的村民一样生怕自己会错过重要的会场。可是他看到郑玉琴还在蒙头大睡,似乎还边睡边打呼噜,看样子一时半会醒不来。林敬文怕她耽误了上班时间,赶紧不顾一切地把她叫醒。玉琴却不领情,反而还责怪林打扰了她的休息,声称她要继续睡觉。

    “快起来,待会上班要迟到了。”

    “别急,白天休息的,我晚上上班。”

    晚上上班?这是什么工作呀?糟了,莫非她是一个洗头房里的小姐,或者是夜总会的点歌公主,或者是酒吧里的陪酒女郎?要不然怎么会白天休息晚上工作呢?林敬文越想心里越紧张,他回忆起昨天晚上的情景,对了,玉琴很可能就是一个陪酒女郎,她醉醺醺地匍匐在酒吧门口,而且还是自己一个人,不是陪酒女郎才怪呢!可是他又担心地想到,如果玉琴真是从事这样的工作,他的声誉还不是白白地毁在了她的手上。嗨,只能怨自己一时糊涂呀,要去充当什么英雄好汉。现在好了吧,陷在这个泥潭中不知道怎么走出来才好。“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他在心里清醒地暗示自己。

    林敬文穿好衣服走下床,准备悄悄地离开这里。他忘记了和她之间的誓约:彼此要永远地做哥哥妹妹。他由于受到家庭的影响心里有着很传统的观念,认为女孩子可以不漂亮,可以不聪明,可以没有能力,但是不可以不贤惠。如果玉琴在那种工作场所里做事,那是离贤惠女子有很大距离的。林敬文走过去开门,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喊他,那是郑玉琴的声音。

    “敬文,干嘛急着走?再坐一坐嘛。”

    “哦!”林敬文不好意思躲避,“我要回家了。”

    “会让你回去的,你先坐一下嘛!”

    “你有话跟我说?”他问道。

    “肯定有,但是现在不是时候,以后有机会我肯定会跟你说的,而且还要慢慢地详细地说。”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林敬文先入为主地问她。

    “以后会跟你说的呀!”

    “这个问题你先回答我。”

    “干嘛啦,我又不是和你相亲,问这么多干嘛?”

    郑玉琴显然很生气,她从被窝里钻出来,耷拉着一张苦瓜脸,好像无缘无故遭人羞辱了似的。林敬文摸不着头脑,只知道自己的语言伤着了这个小妹妹,他开始学得谨慎起来。

    “好吧,你不愿意说,我就不问了。可以让我回去了吗?家里肯定还有事等着我做呢。”

    “可以。能把你的联系电话告诉我吗?这样以后联系起来会方便。”玉琴说。

    “好的。”林敬文拿出一支笔,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

    “敬文,等一等好吗?”玉琴看见他转身离开,又在身后喊了起来,“我想告诉你,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放荡无羁的女孩,不是的,绝对不是那样的。我的正式职业是酒店服务员,之前因为怕你看不起我,所以不敢说出口。现在想想其实也无所谓,工作嘛总有好坏之分,只要是正当职业,没有什么不可以,你现在不理解,以后总会理解我的。”

    “哦,原来你是做服务员的?为什么白天休息晚上工作啊?”林敬文不解地问道。

    “是这么回事,今天我们经理批准我休息半天,所以要到晚上才过去上班。从明天开始就得恢复正常,上整天的班次了。”

    林敬文又在她的房间里陪了一会儿,和玉琴聊了些关于她的基本情况,然后才离开她的家。刚走出门口,他就好像变了一个人,昨晚的那种紧张和惶惑心情都烟消云散了。

    郑玉琴谈起她的家庭和自己成长的经历,好比在讲着一个辛酸的故事,让林敬文听了欲哭不能。她说自己是家里的独生女,可是从来没度过一天比别人幸福的日子。从她记事的时候开始,她的父亲就经常性地责骂她母亲,而母亲很少跟他吵架,多数时候自己一人躲在房间里哭;平时也很少跟丈夫聊天,好像她生来就是个性格抑郁、寡言少语的人,悲痛时也不会把情绪发泄出来。后来等到她父母离婚的时候,有邻居偷偷地告诉她,说她的母亲是个行为不轨的女人。当时的她很震惊,虽然不知道行为不轨是什么意思,但是心里隐约有点意识到:别人都说她的母亲不是个好女人。她的自尊心很强,她回去问她的父亲,以前从未听到有人提起母亲的不好,现在她一走怎么变成了这般天地。父亲很生气(她看到他的脸色明显变了),说叫她不要去轻易相信别人说的话,可是说过之后他又懊丧地拍着自己的脑袋,好像刚才他欺骗了亲生女儿似的——他没有对她说实话,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真相的。

    玉琴十二岁那年,有一次她因为什么事和邻居一个小姐妹吵了起来,对方居然当众骂她的母亲是养鹅的,她不禁当场大哭。回家后她告诉父亲她今天在外面所受的屈辱,发誓一定要父亲讲出母亲真实的事情,并且问他那妖女说的“养鹅”是什么意思。父亲知道女儿痛苦成这种样子,他已经不能再隐瞒她了,所以考虑一番之后他觉得应该告诉玉琴关于母亲的真相,不管她是否会因此而觉得羞辱。他说:“怎么年纪小小的女孩子也知道这些呀?她们没有说错,你妈妈还真是在外面养鹅的。只是那时候你还太小,这些话我不能告诉你。”在玉琴的一再追问下,父亲告诉了她养鹅的意思。养鹅是当地的一种隐喻,是指已婚女人在外面出钱供养她的男情人的这么一种不良行为。父亲那时候之所以常常和母亲吵架,是因为母亲在背后偷了他的钱;五岁那年他们之所以离婚,是由于父亲知道了母亲在外面养情人的真相。父亲还在那次谈话中告诉玉琴,她的母亲是会让她一生都感到羞耻的,幸好她今天已经不去联系女儿了,否则玉琴的处境只会更糟。他说:“别人家的女人在外面勾引男人用的是自己的身材和魅力,你妈那臭□□在外面勾引男人用的是我口袋里的血汗钱。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不要脸面的东西,我上辈子肯定做了什么坏事了,轮到这辈子来遭罪。”

    三年后,她的父亲也抛弃了她,投进了一个女人的怀抱。母亲是嫁给了那个比她小五岁的情人的,据说那男人吃喝嫖赌一应俱全,而且工作懒散,没有正式行当,仅靠母亲的这点收入很难维持他的生活。不过这也仅仅是道听途说罢了,不知道是真是假——也许是母亲的仇人故意编出来取笑她的吧,这又谁能知道。她父亲娶了一个家有房子的农村寡妇,就理直气壮地去做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虽说这样做非常不合适,可是玉琴哪里能阻止得了他呢?在父亲的眼中,她什么都不是,说的可怕点的,她可能还是他的一个拖累呢,能早点摆脱还是早点摆脱掉好。

    那年她刚刚初中毕业,原本有很好的机会可以进入高中读书。玉琴的学习成绩不错,远远高出父亲对她的估计。据她自己对林敬文说,以她当年的成绩绝对可以上市里的一所普通中学,她的理想很高,愿望也非常好。可是残破的家庭已经容不得她去抱着那么多志向了,她的父亲抛弃了她,他不愿意继续培养这个不被他看好的女儿,仅仅因为法律的约束,他同意将女儿抚养到十八周岁。不过所谓的抚养也仅仅是提供她一点最基本的生活费,而其它的费用他是不愿意承担的。他甚至很希望中国政府能够修改一下法律,将他义务承担的那部分抚养费也删除掉,那样他的后半生就过得滋润了。玉琴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她觉得委屈,但是她没有向父亲提出要求,默默地承受了这不公平的命运。她没有继续上学,而是独自走出去谋生、闯荡。

    郑玉琴说,她做过很多不同的工作。早些年曾经在钟表店里当学徒,跟着她的师傅——一位脾气古怪的老男人学习修理钟表。这可是一份枯燥的工作,必须有足够的细心和耐心,很多男孩子都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她在那里坚持了一年多。之后去影楼里做过化妆,不过也是给人当学徒工,整天跟在女师傅身后,只能近看不能动手触摸。她每个月只能拿到两百块钱的生活费,而另一位长相不如她好看的女孩子由于不受老板娘喜欢,非但不能拿到生活费,而且还要自己出钱学习。在影楼里虽然有帅气的男孩陪伴,她的精神生活比较舒坦,但是由于里面不包吃不包住,她的经济负担还是挺重的,常常是饿一顿饱一顿,吃饭时也不知道自己吃下去的东西是什么味道。学化妆没学到什么真本事,后来她靠着一个朋友的关系进了一家像样点的房地产公司,在里面做房产销售员(当时的说法也叫做售楼小姐),天天看着几套楼盘陪着客户谈话吃饭,日子也过得挺踏实。只是有时候莫名地感到压力很大,看着别人的业绩一个月比一个月好,而自己还是停在原地踏步,心里总会有些失落。做得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拿几千,做得不好时每月只能拿点底薪,生活的酸甜苦辣都在几张钞票里呈现出来。她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也忍受不了一些居心不良的客户对她的骚扰,所以没做满一年她就辞职了。她现在选择的工作还是一年前刚开始的,她在一家酒店里做餐厅服务员,每个月拿着固定不变的薪水,暂时告别了那种可能会挨饿的日子。玉琴最初也觉得服务员的工作并不好,学不到技术而且还是吃青春饭;但是她现在不那么想了,她认为这份工作相对来说还是比较稳定的,而且压力也不大,能够学到一点沟通的本事,所以她也就不再嫌弃它了。人在社会上闯荡多年,生活习惯会改变很多,人生阅历也会随着时间的增长而增长。用玉琴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人总要去学会适应这个社会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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