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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覆苍碧,霜华寒浸,魏国新帝即位后的第十个冬天,吴国战士冰冷的剑戟被掩埋在昭然瑞雪之下。吴国建邺都的广明宫内,与飞雪一同降临的,是允降的诏书。当时我十四岁,只记得广明宫内,父皇带着族人向念诏书的使者行了叩拜之礼。
屋外的火光仿佛炫耀着大魏的胜利,我只望着那使臣迟疑了片刻,母亲便将我按下,用手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发出任何声音,强迫我的身体蜷成类似叩拜的姿势。父皇曾骑着马带我戍卫吴国北方的边境,他告诉我如何学会坚强。而如今,母后却告诉我,陆昭,你要学会认命。
第二天,魏国的使臣来查抄宫殿,所有违制的物品都要没收。犹记得那一日,我持着一支玉步摇,固执地不肯交出来。这只步摇出自建邺最好的玉匠之手,尾部雕刻这一只九羽鸾凤,那是我上个月生日的时候,父皇和母后送给我的。母后说我长着一双凤眼,鸾凤是我大吴国的图腾,而我,则是吴国的骄傲。
整个皇宫敏感而脆弱的和平几乎因为这件事被我搅翻了——我手持短剑,指向那些要来抢夺步摇的士兵,成为了这里唯一一个与魏国兵刃相向的人。
但是,当我自以为没有人可以撬开我的手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个冷静得毫不含糊的声音。
“你难道想连累你的家人吗?给我那支步摇。”说话的是一名男子。
敌人的愤怒从来都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但是他的冷静却似乎掌握着所有的局面。我将这个人上下打量个遍,他不过年长我几岁,却是一副看尽世态炎凉的神色。宽服、长袖,似乎穿的随意,但是衣服的线条却将他勾勒得与其他人有着不一样的姿态。
他伸出手,示意让我把步摇交给他。而站在他的身后的,是已经诚惶诚恐的父亲。他一袭与魏国官员无二的袍服,颤颤巍巍地拖着一方玉玺。我堪堪收回了匕首。
他挥手示意,两旁的士兵纷纷让出一条道,殿内的烛火时而明灭,照在魏国士兵靛青色的甲胄上,犹如单薄的日光照在甬道两侧峰立的高墙。他的头微微上抬,那份高傲不容侵犯,如同一抹重彩,映入我的眼底。而他眼角那几分冷漠,仿佛在告诉我,这里没有人能反抗他。
他似乎注意到我望着父亲的目光,却只瞟了一眼玉玺,淡然一笑道:“是好玉,就不应在刀光剑影中捧着。”他的话一语双关。
父亲听罢,惊慌失措地急忙跪下,将玉玺奉上前。羊脂白玉,四壁流光,纯白无罅,唯以金补一角。
然而于众人错愕的目光之下,我一步捷足先登,已将玉玺夺入手中。男子身边的一众将士才欲上前,却被他生生挡了回去。那曾是大汉的传国玉玺,亦是帝王眼中的天道与国祚,他自然知道若是强行抢夺,玉玺便会被我摔个粉碎。
我一手持步摇,一手持玉玺,凛然而立:“阁下选一个拿回去复命,另一个由本翁主处置。”
语毕,周围的一众文武便窃窃私语,是选象征吴国的步摇,还是选象征天下的玉玺,似乎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正如昔日东周的周王之鼎,引各国枭雄垂涎。
但他却陷入了沉思。如我所料,传国玉玺虽象征天下之权,但是收回九羽鸾凤步摇乃是证明为魏独尊,更象征吴国彻底的臣服,两者都是帝王想要的。这于他是选择,于我则是为吴国最后的尊严做奋力一搏罢了。
思忖片刻之后,他淡然一笑,电光火石之瞬,将腰间长剑抽出,挑在拴着玉玺的青靛色绶带上。玉玺轻巧地划过一道弧线,稳稳地落入他的掌中。“收回步摇为驭权之术,收回玉玺则为驭世之道。寡人的选择,想必翁主明晓。”沉默片刻,他又道,“按先前约定,步摇就由翁主处置。”
如此,他率领一众人拂袖而去,前迎后趋,留下了空空的殿宇。其实,以他的身手,本可以从我手中夺走步摇,但是他却没有这么做。他用自己的权利给了我选择的权利,这正是驭权之术。驭权之术、驭世之道,他其实早早地将两者都选择了。
晨光熹微,透过虚掩的宫门束成一道尖利的白光,仿佛将整个阴翳的宫殿穹顶撕开了一道口子。他带走了玉玺,却将一个帝王天下埋进了我的心里。
我没有将步摇带走,而是将它放在了广明宫中,以几乎沉默的方式拒绝了他给予我的那份权利。长空鹤唳,让吴国的这个冬天显得不那么空洞。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在广明宫高耸的围墙上极目远眺,云涛万顷,雪晴江上,终捱不过“故国”二字的凄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