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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明白,自己能查这个案子到当下,已是柳桐倚等人照顾,但越往后,越难有他继续参与的余地。
柳桐倚愁眉深锁:“不然,芹墉兄先回客栈歇息,稍后咱们再见。”
张屏点头:“好。”转身要走,刘休忙道:“让衙役赶车送张先生回客栈吧,望莫要推辞,路上或有巡卫,如此更方便。”
张屏略一顿,正要应声,桂淳忽道:“某倒有个办法,能让张公子继续参与此案。只是……恐怕委屈了公子,不好意思开口。”
张屏立刻转身:“请捕头赐教。”
桂淳犹豫了一下:“那……某就大胆直言了,十分不敬冒犯之处,先请张公子多包涵——是这样,某一个小小的捕头,肚里没多少墨水,独自到此,查案中所见所闻均需记录上报。可我这老粗,真弄不来那些笔墨活计,若张公子能屈尊帮帮在下,委屈暂做几日文书……”
张屏双眼雪亮,猛一点头:“我做。多谢桂捕头!”
桂淳一拍掌:“张公子爽快!某身上正好有张聘用书,公子签上名字,就算我们刑部的人了。”当即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筒,自其中抽出一个纸卷儿展开。
柳桐倚目瞪口呆,见张屏接过要签,不禁道:“可……芹墉兄你……官职虽暂去,功名仍在,是否能随意入职他部?且……领书吏一职,恐也……”跟着拱手,“在下绝无唐突刑部之意,望桂捕头海涵。”
桂淳咧嘴:“柳断丞客气,卑职知断丞之意。张公子进士出身,卑职万不敢以吏职辱损。方才就是怕冒犯,才不太敢说出口。但我们刑部这个文书的职位,非寻常的文吏,也不会入进吏册里污损张公子的声名。之前有好些文士做过,往后科举为官补缺都无碍的。挺多人官都做得老大哩。”
柳桐倚微蹙眉:“然,恕在下冒犯……聘用此类文书,是否需上报贵部郎中大人或书令的座前,请下批函?”
桂淳赞叹:“柳断丞太懂了!我老桂怎能有这个权。”说着将纸卷一展,“断丞请看,聘书上盖的是我们侍郎大人的印章。”
柳桐倚盯着那印章:“冒昧再一问……这等重要文纸,桂捕头一直带在身上?”
桂淳一脸坦荡:“是啊。侍郎大人知道我老桂是个老粗,这回派我过来的时候就问,桂淳哪,你行事粗卤,连个供词都不会录,公文也写不好,该怎么办呢?我说,卑职确实难当大任,请大人更换一个可靠的人选。侍郎大人说,却是这一时的确没别人可派了,就你吧。这么着,本部院赐你聘书一卷,着你请一位聪明渊博又才华横溢的先生帮扶。我当时还问,这样的人物万里难寻其一,卑职怎有福气遇到?侍郎大人道,反正聘书你先谨慎收好,切记时刻仔细放在身边,万不可离身。”
柳桐倚沉默了。
刘主簿干笑两声:“王侍郎真乃活诸葛,桂捕头更堪比子龙。”
桂淳摆手:“主簿这话可将某几辈子的福分都折煞了,某哪能比得上先贤一根脚毛,万万不敢当。”转将聘书递给张屏,又从随身皮袋里摸出一个印泥盒,“来不及取笔,张公子先摁个手印儿,咱们就能一道进这衙门了。名字回头再补签。”
张屏伸指蘸朱泥,柳桐倚又急切道:“芹墉兄,或请再思量斟酌?至少等到明日……”
桂淳目光一闪:“等明日是何意?柳断丞这里也有下文?或贵寺将有别的大人驾临?若大理寺有好事等着张公子,请断丞实言相告,我老桂绝不敢乱掺爪。”
柳桐倚再沉默,桂淳又看向张屏:“某办事急,张公子如果想考虑考虑,聘书先搁在公子处,明日后日不拘什么时候答复都成。觉得不妥,直接还我便是。”
张屏抬指摁上聘书:“不必考虑。多谢捕头抬爱,张某求之不得。”
柳桐倚垂下眼帘,桂淳哈哈一笑,接过聘书卷起,收进小筒又放入怀中,向张屏一抱拳:“从今后桂某与公子便是真正的同僚了,望日后多担待关照。”又嗖地掏出一块令牌,“这个牌牌,公子拿着。办当前案子时,桂某能看的,能查的,你同样能办能查。”
张屏道谢收好牌子:“张某初领职务,不知规矩,请捕头多提点指教。不敢当捕头敬称,直呼我姓名即可。”
桂淳笑吟吟道:“不必如此客气,这样,某虚长几岁,老脸称你一声贤弟。贤弟若不弃,喊我声老桂就成。”
张屏再拱手:“多谢桂兄。”
柳桐倚冷静片刻,待稳住情绪,方才又道:“芹墉兄既已能进衙门,想嫌犯与证人都得过一时才能到,咱们一同先看看刘氏姨甥状况?”
刘氏与徐添宝被安置在了县衙三堂旁的厢房内。两人仍在昏迷。张屏入衙又耽误了一会儿工夫,刘家父子已到来并确认了刘氏与徐添宝的身份。刘大爷哭晕过去被搀到其他屋内缓气了。剩下刘家三个儿子在屋门前乱转,瞧见张屏几人,立刻围将过来。小儿子却是向刘休作揖道:“老叔,求你老通融将家母挪个地方吧,哪怕隔壁也成。她老人家可能是被徐添宝害成这样的,怎能将她跟徐添宝放在一个屋里!即便不是徐添宝害的,即便我娘是他姨母,那也男女有别,当要避忌,否则不成体统!”
桂淳深深看了一眼刘休,刘休满脸无奈:“屋内有隔断,绝不会于体统不合。如此乃是方便大夫医治。”
刘叔聪又嚷:“那老头只给徐添宝诊脉扎针,开方熬药汁子也说先给他喝,全不管我娘!”
老大夫的声音自屋内悠悠飘出:“毒性以及其深浅尚未全明,当下行针用药不先施于少壮男子,难道要拿令堂试?”
刘叔聪一噎。刘休又安抚:“几位贤侄请先稍候,喧闹嘈杂恐会打扰大夫医治。”张屏几人进屋。
屋内灯火明亮,闵老大夫在当中大桌边配药。屋内隔做三道,左侧间的床上躺着徐添宝,仍是双目紧闭。刘氏在右侧间,床前加隔了一道屏风,两个婆子各守在一头照看。
柳桐倚问:“何时能醒转?”
闵大夫摇头:“不好说。依这两位当下的症状及验看腹中的残汁,老夫竟觉得,他们所中之毒是攉麻花面儿。”
柳桐倚微惊讶:“制作小吃点心之物怎能毒人?或是某种药物的代称?”
老大夫半眯起眼:“大人一望即是世家尊贵出身,故不熟悉这民间江湖春点。请教大人可有听闻过拍花的勾当?”
柳桐倚又一怔,张屏道:“老先生的意思,刘妈妈与徐添宝两人中了拐带孩童妇女的迷药?”
老大夫抚须:“是。大小伙子与刘嫂子都不当中这样的毒。老夫因此在废宅那边初诊时多有犹豫,莫非是差不多的毒,我老眼昏花认错了?当下再验,应就是的。着实怪哉。”
柳桐倚追问:“为何怪?老先生为什么说他二人不该中这样的毒?”
老大夫轻叹:“据老夫所知,这些该千刀万剐的拐子也有行规,他们使的迷药黑话叫做攉麻花面儿,只下在孩童与少年女子身上。盖因女子与孩童最好控制贩卖。攉麻花面儿又分几种,有细粮面与粗粮面,细粮面就是药效轻些的,解了之后人能甚快醒转,多下在孩子身上。粗粮面药力强些,中后有一段时间会木木呆呆,跟丢了魂似的,直着眼睛,只会喝水吃饭,被人一牵就走。还有一种最狠的叫油烫面或过油面,中后人真的就傻了,啥也记不得,啥也不知道。”
柳桐倚微微变色:“这二位中的是哪种?”
老大夫又叹:“惭愧老夫行医多年,救治从拐子手中脱身的妇孺不甚多,不敢轻言。只能说,他二人身上的药性不算轻。老夫尽力让人快些醒转,后续再依情况诊治。”
张屏神色凝重,点了点头。柳桐倚拱手:“请老先生务必尽力救治。”
刘休向张屏三人道:“闵老大夫乃远近闻名的神医,京中的贵人亦常请他问脉。所以夜晚打扰,也定要劳动他老人家出山。”
柳桐倚再抬袖:“晚辈失敬。”
闵老大夫还礼:“岂敢岂敢,大人客气。老夫不过是个乡野小郎中罢了,之前在那破院处说了给牲口医治的事儿,多谢诸位仍当老夫是个医人的。”
张屏道:“老先生肯定是医人的。”闵老大夫身上的药香是给人看病的大夫才有的味道,且双手一看就是诊脉行针的医者之手。
他又问:“县衙的闵仵作是老先生的亲戚?”
闵大夫道:“是我亲侄,老夫瞧不好的,正好由他接手。”
刘休忙打个哈哈:“闵老一直这般风趣。”
张屏肃然道:“我知道老先生是在开玩笑。”又盯向刘主簿,“主簿和刘家也是亲戚?”
刘主簿被他看得一毛:“是。县城小,老门老户一个姓的,大都沾了点亲。”
张屏再问:“那么主簿与通达客栈卓老板的岳母,也有亲戚?”
刘主簿再点头:“有。卑职知道了……卑职这就避嫌,与吴副捕头同样找个空屋待着。”
张屏道:“不必。刘家是受害人,主簿暂无行凶嫌疑。”
刘休冷汗潸潸:“多谢大人信任……”
张屏竟向他微笑了一下,刘休腿肚子一抽搐,差点没有站稳。
娘啊,张大人真是猛虎虽失山林,余威尤自留存,到底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
张屏自觉已经安慰了刘主簿,便举步出门,下台阶凝望着刘家兄弟。
“某想再请教贤昆仲,补靴之事后,徐添宝与令堂见面,情状如何?”
刘伯秀道:“这个,在下当真不知……毕竟他是家母的外甥,进出家门,碰着面了,招呼或还会打一个吧。说实话,表弟与我家不睦,主要缘故在家父与在下这边。家母心里是疼他的。”
张屏道:“令堂这几日有无提起他?”
刘伯秀道:“家母时常提起他,总念叨说添宝也个不容易的孩子,耍小聪明也是想图个上进。”
张屏紧盯这他:“在下是问这几日,令堂失踪之前可有谈到他?”
刘伯秀皱了皱眉:“先生这样问,在下确实难答。在下与父母分院住,与家父待在一起的时间多一些,早晚问安或有时早饭晚饭与家父家母一起吃方才承欢于家母面前片刻,真记不太详细了。”
张屏道:“徐添宝失踪前,带了点心、擦手足的香脂、活血松骨的药油及孩童玩的布偶去上工。香脂药油他房中有不少,无需买新的。他应该不太爱吃点心,也没孩子。这些东西,在下推断,极有可能是买给令尊令堂及诸位的。他失踪的那日中午或是约了令堂见面。诸位请再回忆一下,令堂真的没说过什么相关的话?”
刘家兄弟齐齐神色大变。
刘叔聪直起眼:“你这话什么意思?的确是徐添宝害了我娘?!他约我娘见面假意修好,然后下毒手?忒狠了这小王八!可他自个儿怎么也躺下了?”
刘伯秀和刘仲勤忙又一左一右按住他。张屏一一扫视三人。
“徐添宝并非害令堂之人。令堂与他被下毒绑架后,他喂令堂喝醋解毒,又背令堂出屋,想再寻解救之法,头部受伤。”
刘氏颈部和胸前的衣襟有醋液,痕迹乃仰面饮醋从口中流出造成,明显是被人灌喂的醋汁。
而徐添宝的袖口、后颈、肩部及背后有醋液。是他先苏醒,砸开了醋坛,给刘氏喂了醋,又背着刘氏出屋,将刘氏安放在台阶下,自去马棚中接尿,然后被马蹄踢中头部。
刘家三兄弟又愣住。刘伯秀脱口问:“那是谁害了家母?”
张屏再一一看过他三人,用他自己觉得最温和的语气道:“诸位请放心,真凶即将拿到。”
刘氏兄弟毛骨悚然。待张屏、柳桐倚和桂淳转身,刘仲勤颤手扯住刘主簿,将他拉到墙角。
“老叔,求赐小侄们一句明白话,小张前知县不会怀疑我们兄弟几个害了徐添宝吧?”
“侄儿们再禽兽不如,也不能连自己的亲娘一起害啊!”
“这个畜生嫌疑侄儿们万不敢背,求老叔为小侄们伸冤,先给您老磕头!”
刘主簿顿了一顿,尽力安抚:“没事,没事,张大人一贯严肃,你们别瞎想。”
张屏走向内院,深深吸了一口三月夜晚的春风。
兰大人说得对,查案之时,当要顾及人情。希望方才的言语能让刘家兄弟与徐添宝消除误解,冰释前嫌。
这般做了,他的心里似也多出一份别样的暖意。
桂淳和柳桐倚各自看了看张屏凝望虚空深沉的脸。
柳桐倚道:“芹墉兄方才说,真凶即将拿到。刘主簿也说,你给了一张名单让谢县丞抓人,想必已知道凶手是谁。”
张屏一点头:“嗯,府尹大人教训得对,我之前查这个案子犯了极大的错误,被案子中牵扯的旧事绕住,不禁在追着故事打转。”
而其实,查案的大忌,就是太爱听故事。
“剔除故事和无关的乱线,这个案子本来非常简单。”
衙役们将名单中的人都带回了衙门,因谢赋还没醒,先将这些人分别关在靠近监牢的一排空屋内。
燕修与卓老板及卓家人一同到了县衙,还带回了宝物。
“冒充京兆府公差者只骗走了两件瓷器,所幸本册仍在。”
燕修为求安稳,将册子贴身藏在怀里,待要取出,张屏道:“可否先审凶手,稍候再看?或能问出凶手下了什么毒,更快救治刘妈妈与徐添宝。”
柳桐倚赞同,唯桂淳道:“请燕兄先给个保证,稍后带上我们一起看宝贝。莫要私藏或到时候说已经偷偷呈献给府尹大人了。”
燕修冷笑:“京兆府做事从来光明磊落,何用偷偷。本就是京兆府所查要案的证物,上呈府尹大人乃天经地义。某些人休要用鬼祟龌蹉之心来揣度。”
桂淳一抬眉,柳桐倚劝解:“当下这时辰,燕兄即便想上呈证物,也出不了县城。二位、芹墉兄及在下一起审凶手,同进同出,桂捕头尽可放心。”
桂淳这才罢了:“柳断丞这么说,桂某自然放心。”
燕修早瞧见张屏腰上刑部的牌子,此刻又瞄了瞄,但隐忍未言。
四人一同来到关押嫌犯及案件相关人等的屋子外。
贺家只拘来一个贺庆佑,被单独关在一小间房中,背着手在屋内踱来踱去。
卓家是卓西德、卓夫人和几个卓府的仆婢一同被带来,关在贺庆佑隔壁。门窗缝中隐隐漏出卓夫人边哭边数落卓西德的声音。
刘氏、徐添宝两人被关押小院的屋主李老板也被提来,亦独自在一间屋内,呆坐于椅子上,茫然不知所措。
张屏、柳桐倚、桂淳和燕修从一排屋门前经过,停在关着证人的一间屋外。
桂淳推开门,内里嘈杂言语声顿止,一群酒楼跑堂客栈伙计齐齐转目,又乱糟糟各自见礼。张屏的视线定在一人身上:“请随我出来片刻,有几句话询问。”
那人立刻乖巧应喏,步履轻快随着张屏等人出门。张屏示意他同到这排屋子最末尾一间留待问话的空房内。
柳桐倚在上首落座,燕修桂淳陪坐两侧,张屏待那人进屋,反手关上房门。
那人恭敬地自上首起向四人团团作揖。
“小的增儿给诸位大人请安。不知大人们召唤小的预问何事,凡小的知道的,定全部如实禀告,绝不敢隐瞒。”
燕修眯眼看着他:“你在一壶酒楼做事?”
增儿应道:“是。”
张屏道:“发现菜窖中的尸体后,是你到县衙来作证。你也是张某询问的第一个证人。更是你告诉我,死者姓散,你从刘妈妈和徐添宝那里得知了一些关于散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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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大人记得小的。”增儿又一揖,“如实回话乃小的之本分。”
张屏面无表情瞧着他的头顶:“那就请你如实告知,你如何串通散材勒索贺庆佑与卓西德,为什么突然杀死你的同伙,又怎样想到对刘妈妈和徐添宝下毒手,拿他们嫁祸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