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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师父的屋子,我自然再熟悉也没有,自从拜师学艺开始,每天午夜时分,我都会到这里来,接受严酷得残忍的武术训练方法--很多时日之后想起来都奇怪自己何以居然没有被“折磨”死,反倒练成了一身好本领。莫非人一定要经过这种痛苦的阶段,才能成器?
(玉不琢,不成器。如果玉有感觉,在被雕琢之时,也怕绝不愉快,又或者,玉本身根本不想成器,那不是冤枉得很吗?)
(玉是没有感觉的,所以可以不理,但人是有感觉的,其实很应该多问问人的感觉如何。)
(忽然来的感慨,还是由那个倏和忽替浑沌开窍,却把浑沌开死了而来的--和整个故事无关,可以不理,或者是看了之后,好好想想。)
师父屋子中的一切陈设,全是竹子制造的,手工十分粗糙简陋以前我一直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时,和香妈、况英豪、祝香香一起走进来,再见到了我熟悉的那些竹家私,自然明白何以它们如此粗陋,不论是桌是椅是架子是卧榻,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吱吱”响,像凳子,若是坐下去,发出的声响,简直像是在痛苦地呻吟!
师父自然就是为了要听竹子发出这种痛苦的声音!
他对姓祝的有刻骨的仇恨,想像之中,把仇人压在身下,听他发出痛苦的呻吟声,那是何等痛快的事!
虽然那时我还只是少年,可是也很感到师父的心理状态不正常,到了可怕的程度。
这时,我们都只知道极少的事实,知道的是:王天兵是香妈的师兄,而香妈嫁了一个姓祝的,所以王天兵就恨竹(祝)子。
要是会编故事,就这一点点材料,也就可以编出一个故事来了。可是编出来的故事,怎么也比不上自香妈口中说出来的那么离奇。
进了屋子之后,香妈伸手按在一张竹制的桌子上,那桌子这时发出了“吱吱”声响。况英豪想坐下去,竹椅发出的声响,把他吓了一大跳,忙不迭站了起来。神情讶异莫名。
我向他解释:“因为他恨姓祝的,所以故意要听竹子发出的呻吟。”
祝香香咬着下唇:“妈,为什么要进这屋子来?有什么说话,在外面说不好吗?”
香妈略等了一会才回答:“好,你们先出去,我随后就来!”
自从和祝香香同学以来,我见过她的许多神态,或是娇柔、或是妩媚、或是轻嗔薄怒、或是笑靥如花,都各具美态,叫人看了还想看,而在看了还看之后,还会随时都回想。
可是这时,祝香香的神情,却实在叫人不想多看她一眼--她俏脸铁青,虽然是板着脸,可是眉宇之间,又有一种极度的厌恶。她母亲的话才一说完,自然是由于她心情极恶劣的缘故,竟然连礼貌也不顾,一甩手,转身就冲出了屋子去。
况英豪自然立时跟了出去,我犹豫了一下,望向香妈,香妈的神态十分疲倦,向我挥了挥手,示意我也离开。
本来,我还想说些什么的,可是她的神情,表示得再彻底也没有--她要单独一个人,不想有任何人在她身边,她只想一个人独处!
所以,我没有说什么,倒退着出了屋子,才转身。
祝香香离开了屋子之后,一口气不停,急步走出了院子,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脸色仍是阴沉无比,况英豪在一旁,没做手脚处,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甚至向我投来求助的眼神。
我自然也没有法子。于是,祝香香站着不动,只是大口吸气,大口呼气。我则缓缓踱步,况英豪围着祝香香,团团乱转。
足足过了半小时之久,才看到香妈走了出来,她出来之后,动作很缓慢,小心地关上了院子的门,神情竟大是依依不舍,又面对着门站了一会,才转过身来,彷佛只有她一个人那样,踽踽而行,到了一个亭子中,在亭中坐了下来,不言不语。
祝香香先走近她的母亲,母女两人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自然而然,轻轻握住了手。
她们两人显然都在精神上有极大的困扰,但是两人在一起默然不语,还是十分温馨,看了令人感动。
三个少年都在等香妈讲话,准备听一个恩怨交缠,爱恨交织的故事。可是过了好一会,香妈一开口,说了一句话,却是我们再地想不到的。
这句话,不论多少年之后,我都可以清楚记得,记得香妈说这话时的神情、环境,以及我们听了之后,感到错愕的反应,历历在目。
香妈说的那句话是:“你们都读过桃花源记?”
是不是毫没来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忽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有一本书,现在已不流行了,这本书叫古文观止,意思是叹为观止的古文汇编,清康熙年间两位姓吴的学者所编,收各种拼文散文二百二十二篇,篇篇锦绣,字字珠玑,超过三百年,是求学者的心读书,有几篇著名的文章,像桃花源记,只怕会一直流传下去,谁不知道“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我们三人,当时除了点头之外,都没有出声。
香妈长叹一声:“像桃花源记中记述的事,也不一定全是陶渊明的想像,真是有的。”
我立即想到的是:啊!一个桃花源记式的故事。
这一类故事,不止桃花源记,许多小说都以这种形式的故事为基础。
香妈在继续着:“若千年之前,天下大乱,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军,打下了半壁江山,洪秀全自己在南京,封为天王,坐上了龙椅,本来是满清气数已完的好时机,只惜天国的将领不和,争权夺利,自相残杀”
她在说着这段历史的时候,语调十分感叹,而且对于太平天国的称呼,也很尊重--一般提起太平军,都叫他们“长毛”自然没有敬意。
再听下去,就明白了:“当太平天国败象初现之际,有三个中级军官,洞悉先机,知道必不长久,将来结果可能惨不堪言,所以急流勇退。他们全是湖南人,知道湘西一带,崇山峻岭,森林连绵,很有些隐蔽之处,所以三人先结伴去寻找,终于给他们找到了一处与世隔绝的好所在,若是不明究里,根本无法到达。三人在略作安排之后,便把全家老小,都迁入了那所在,并且命名为三姓桃源,立下家规,世世代代,在三姓桃源隐居,再也不出尘俗世间,也就无疑人间天上了!”
香妈在这样叙述的时候,神情无比向往。我却暗中不住皱眉--对于这种形式的隐居,我不是很赞成。那种避世的精神,无法形成人类的进步--或许有人说,人类没有进步会更好,那也不必争论。
香妈叹了一声,徐徐道:“三姓是:祝、王、宣--我姓宣,香香也直到现在才知道吧?”
祝香香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香香的爸爸姓祝,我师父姓王,我已大略可以估计到事情会如何发展的了。
香妈又道:“三姓之中,王姓是武将,祖传的武学,极具威力,最早源自宋代,称为龙虎功--聚龙会虎,据说是张三丰祖师亲传。这武功,在王家世代相传,一向传子不传婿。”
她说到这里,望了我一眼,大具深意。
在香妈的眼神中,我感到了她的意思:你是王天兵的徒弟,他替你的武术打下了基础,你也是“三姓桃源”龙虎功的弟子!
我领略到了香妈的意思之后,立时又向祝香香望了一眼--祝香香也是“三姓桃源”的弟子,我和她的关系,自然又深一层了!
可是,我又想到,那也没有什么用,香妈和王天兵是师兄妹,可能还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但是结果显然不是很好。
我思绪紊乱,心神不定。这时,况英豪也神色阴晴不定,他用极低的声音咕哝了一句:“武术!哼,一枪过去,什么功都没有用!”
他这句话,自然是对香妈的大不敬,我也不知道香妈有没有听到,祝香香则垂下了眼睑,和我一样,装成了听不到。
况英豪的话,很有道理,可是他忽略了中国传统武术若是达到了深湛的境界,反应的灵敏和对恶劣环境的适应,绝不是科学所能解释,也不一定不是现代武器的敌手。
香妈吸了一口气:“三家人隐居在深山之中,王家是大武术家,祝、宣两家全是文人,在隐居的岁月之中,自然身手矫捷的武术,比之乎者也的文学有用得多。本来,王家的独门龙虎功,不传外人,但为了表示三姓为一家,王家竟不藏私,公开了家传的武术,三姓子弟,只要肯学,都能获得倾心传授。”
香妈说得十分平静,她说的虽然是多年之前的事,可是事情本身很传奇,又明知和眼前的几个人的恩怨纠缠,大有关联,所以很引人入胜,再加上香妈叙述的本领很高,所以我们都屏气静息地听着,尤其是祝香香,事情和她更有直接的关系,所以她更是聚精会神。
我把香妈那次所说的,加以整埋,叙述在下面。在“三姓桃源”之中发生的事,有一些,当时不是很明白,只当是怪事。后来见识丰富了,就明白了真正的原因。
我当时的反应,和后来的认识,都加插在香妈叙述的故事之中。
“三姓桃源”所在之处,四面全是重重叠叠的山峦,峭壁中的,飞鸟难渡。那山谷被群山包围,所以气候适宜,物产极丰,土地肥沃,又有水潭、溪流、瀑布,水产也丰美之极,不但如此,还有一个大岩洞,洞壁之上,结聚着许多晶莹雪白的盐块,当真是洞天福地,只要收得起野心,在这样的环境中居住,实在是无忧无虑,再理想也没有了。任凭外面的世界怎么样天翻地覆,在这个山谷之中,一样是平静宁谧的神仙境界。
问题就在这句话:只要把野心收起,世外桃源,就是最理想的生活环境。
但是,若是收不起野心呢?
人各有性格不同,有的人天生没有野心,甘于淡泊,不求进取。有的人雄心勃勃,勇往直前,不怕大风大浪。那是人天生的性格,很难说谁是谁非,谁对谁错。
最早一代搬入“三姓桃源”的三家家长,自然都没有问题,他们都看透了性情,认为替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找到了最好的生活方式。
当时,三个生死之交,曾有一番小小的争执,姓王的武将提出:“我把家传的武术公开,三姓是一家,从此之后,三姓桃源之中,只有武,没有文,三姓子弟,连字也不必识!”
王姓武将提到了“连字也不必识”那是签底抽薪,最彻底的办法。连字都不认识,自然更不必读书了,不读书,就不会知道那么多事,就会心安理得,在这山谷之中,一代一代住下去,不会出什么花样。
别看王姓武将是个粗人,他这种主张,和中国古代的大思想家老子和庄子,颇有相合之处:“绝圣弃智”!
人若是没有智慧,对只追求平静的生活,绝对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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