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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在同学心田泛起层层涟漪。几个女生终于哭出声,她们的抽抽泣泣变成畅快的号啕大哭,像拉响的火车汽笛,引出车厢的轰轰隆隆。女生的悲悲泣泣引得男生也泪眼蒙眬,徐根喜的同桌伏在桌上抖着肩哭。
洪卫忍耐不住,忽地从座位站起来,红着眼,虎着脸,大步流星向外走。
黄老师锐利的目光罩着他,大家疑惑的目光也罩着他。
“看什么看?到宿舍拿钱,为徐根喜捐款!”洪卫回头一瞪眼,一挥手。他像战场上的先锋,同学们都变成冲锋陷阵的战士,一个个跟着冲出教室,有的脸上还挂着泪水。
“还没下课呢……”黄老师焦躁不安地自言自语。只一分钟,教室里只剩下她孤零零的身影,教室闷热得令人窒息,只剩下嘶嘶作响的空气。
半小时不到,洪卫将一书包人民币倒在讲台上,凌乱地堆成一座小山。大家七手八脚地整理:壹圆,貳圆,伍圆,拾圆,共一千三百六十七元。黄老师也掏出五十元。
“老师,太多了……”洪卫推辞。
“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黄老师悲哀地抬起头,眼里噙着泪水,“徐根喜家一贫如洗,钱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啊……”
“我们发动全校师生捐款去……”
同学们情绪高昂,像上涨的潮汐,一浪紧似一浪,一浪奔向一浪,一浪盖过一浪。浪涛奔出教室,分成几股潮流,汇向中文系团委,汇向数学系团委,汇向英语系团委,汇向政治系团委,汇向物理系团委,汇向化学系团委,汇向体育系团委,汇向音乐系团委……洪卫引领几名同学,到小卖部购买了花花绿绿的纸张,然后到宿舍划划裁裁,先写了几张感人肺腑的《爱的倡议》,做了几只捐款箱,又写了几张标语:“为生命呐喊,为同学捐款。”“捧一份爱心,献一份真情。”“病魔无情,人间有情。”洪卫找了北方同学,找了少数民族同学,找了外国留学生,还打了雪儿的电话,犹豫片刻,又到教室找薛青。洪卫盯着她,平静地告诉她关于徐根喜的情况。薛青站在教室外,她的嘴角有了些隐隐约约的笑意,忽然她嘴角的笑意逐渐颤抖。她扭过脸,掏出洁白的手帕,手帕绣着一朵美丽的鲜花,被她粗暴地揉在手心,塞进嘴里,洁白整齐的牙咬着手帕,泪水轻轻淌下来。
中午放学,全校师生猛然发现校园所有醒目处多了些色彩,色彩上的文字又多了分凝重。正是吃饭时间,食堂大门上贴着一幅鲜红的倡议书,开头标语引得师生驻足围观:“昔日见义勇为,今日病魔缠身。”大家长吁短叹,哀叹人生不公,便四下张望寻找捐款箱。大门两侧各摆放一张桌,每桌各摆放一只红纸糊成的捐款箱,洪卫、薛青在左,金玛、扎桑在右,还有几个同学声嘶力竭讲着,喊着,吼着。同学们一圈圈围上来,询问是不是那个救人的同学。他们感叹世事无常,咒骂好人没得好报,把张张零
钱塞进捐款箱细长的缝口。
骄阳似火,毒辣的太阳肆无忌惮地照耀大地,照在屋上,照在树上,照在人们身上。洪卫皮肤灼痛,脸上渗出黄豆般大小的汗珠,汗衫湿透。大家都一样,仿佛在蒸笼里,金玛和薛青的衬衫也如水洗一般,粘在身上,优美的曲线一览无遗。她们顾不了这么多,尽情呼喊,手脚麻利地收钱。
方桌如战场,交锋着理智和情感,物质与精神,伦理与道德。嘴唇翻飞,手臂翻飞。同学们掏钱的掏钱,借钱的借钱,到宿舍取钱的取钱。
“同学们,让我们献一份爱心,节省一甁汽水,一份荤菜,一根冰棒,一本书,来挽救一个鲜活的生命吧……”扎桑沙哑着喉咙喊道。
雪儿站在圈外,感动地望着他们,转身买了汽水和面包挤进去。洪卫和大家只对她点点头,接过东西又放到桌上。雪儿拉开坤包掏出雪白的手帕,擦擦洪卫的额头,然后想从薛青手中接过捐款箱:“你歇会吧。”
“谢谢,没事。”薛青轻轻摇摇头拒绝,又满怀激情继续演讲。
同学陆陆续续出来,食堂空无一人,他们才鸣鼓收兵。饥饿如狼似虎,抓挠他们。路上,他们一手抓汽水,一手抓面包,狼吞虎咽,雪儿捧着两只捐款箱。回到宿舍,大家把捐款箱撕开,一统计,捐款超过一万元,众人感到无比欣慰。洪卫感动不已,师范生大多家境贫困,实在不容易。
徐父到宿舍取儿子的东西。巨大的变故将他彻底击垮,结实的汉子变成一根小草,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同学全围上去,嘘寒问暖。洪卫觉得有些虚情假意,儿子的绝症有如泰山压顶,哪有心思听别人的纸上谈兵。徐父还是纯朴地向同学们的关心表示衷心感谢。他背着大包小包出校门,洪卫带着几个同学想送他到火车站,他死活不依,不愿麻烦大家,洪卫只好作罢。徐父瘦小的身子骨深陷在巨大的包袱中,仿佛驼满杂物的骆驼,没入茫茫人流。
他们再接再厉,发动全校师生又连续捐了两天,一共收到捐款四万六千五百三十一元。橙橙绿绿的钞票,是沉沉甸甸的爱;层层叠叠的捐款,是诚诚恳恳的心。许多同学节衣缩食,上演了不少可歌可泣的故事。
洪卫受大家委托,送钱去徐根喜家。薛青自告奋勇,要求陪他去,得到学校领导同意。他们到银行换了整钱,第二天凌晨就乘上火车。下火车,转汽车,坐三轮车,颠得两人头痛欲裂,洪卫晕车严重,有些虚脱。
傍晚,两人推开徐根喜家的院门。只有徐根喜奶奶孤坐院中,蜷曲着腰,双手抱了拐杖,双目空洞地盯着地面,混浊的目光如倒映泥塘的月光,只露出一点点幽光。
庭院宽阔,呈长方形,半环着三间正房。庭院里有猪圈,茅房,几只鸡低头轻轻啄食,随意拉着屎。庭院里还有一棵生命力很强的枣树,薛青却看不到活力。堂屋的门半掩半闭,只是人去屋空。薛青看熟悉的景致,物是人非,失落不已。
“奶奶。”薛青亲热地喊,没有反应。她又连喊几声,奶奶迟疑地转过脸。
“青青……喜子,喜子,青青看你来了。”奶奶的眼里放了一下光,像点燃火柴的一刹那,一瞬间又消失。她一把抓住薛青,喃喃自语,突然流下了浑浊的泪水。
薛青扶起奶奶,她带他们进屋。屋内摆着一张大桌,桌旁围着四只高低迥异,长短不一的大凳,其余空旷,有一股凄凉的味道。薛青走进徐根喜的卧室,还是那样简陋。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蓦地,床头拽住了她的视线——那儿摆着一套西装,是她给他买的那一套藏青蓝西装。西装四角展方,一尘不染,她捧起西装,泪如泉涌。
徐根喜随父母到上海治病,是亲朋好友筹集的资金。闻讯赶来的大伯自然对他们的雪中送炭感激不已,拉着洪卫的手千谢万谢。亲戚们喜爱薛青,他们并不知道她和徐根喜已经分手,仍把她当亲人,把她当成一种寄托,一种对生活实实在在的寄托,这寄托并不虚幻,就在眼前。晚上,亲戚们又是杀鸡宰鹅地认真款待,大家全无兴致,胃口全无。草草吃完晚饭,薛青拉上洪卫去散步。青蛙鸣鸣,萤虫点点,傍晚的风清凉而舒适。还是那条弯弯曲曲的路,只是时过境迁,薛青的心也随着路儿弯弯曲曲。群峰环视,奇山兀立。短短数月,大家就面临生死考验。踏着小路,踏着昨天的记忆,美好的烙印沉淀,他们的心情不再平静,痛苦更加沉重。
六月中旬,洪卫考了英语四级。天气莫名其妙地酷热,如架在火炉上的铁锅,空气仿佛都在燃烧,每天最高温度都在四十度左右。男人们赤膊,肩上搭块湿漉漉的毛巾。女人打把小花伞,遮藏着身子,在烈日下疾跑。路上的柏油晒得油光闪亮,狗儿爬在路边吐舌头,知了烦躁地叫,新闻媒体破天荒报道了热死人的消息。火葬场异常忙碌起来,因为天气炎热,家有不幸的亲属担心亲人尸体腐化发臭,不敢摆放。洪卫心惊胆战,不敢到操场打球。
省城各大院校全部提早半个月放了暑假,在历史上还是第一次。洪卫回家,天天躲在房间里看书,不敢出去晒太阳。
八月底,徐根喜的死讯传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洪卫还是觉得跌进了冰窟窿,牙齿打颤,手脚发麻,浑身冰凉。想到同窗三年好友如今阴阳相隔,与徐根喜第一次的相遇还历历在目,泪水夺眶而出。沉思良久,他还是给薛青打了电话,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
“薛青……”
“对不起,洪卫。请你理解我的心情……”电话挂断,话筒中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一如他混沌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