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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她摇头,“你接完电话以后整个人的神色都不对了,傻子才看不出来。我本来想给你打个电话。可是觉得打电话问你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像有点儿别扭,我就想来这儿看看,你多半会到这儿来的,就算找不到你也无所谓,这两天晚上的空气很好,散散步也是好的。”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你小叔这个学期接了一个活儿,每周有两三个晚上过来一间夜校给人代课,离这儿大概两站公车,是辅导成人高考的,我想过来等他一起回去。”
“实话实说就那么难么?不过是过来查岗的,想看看他是不是下了课就回家——还搞得好像很关心我的样子。”我一边冷笑,一边把一罐啤酒蹾在她面前,“那就等吧。不过我丑话可说在前头,你以后想把我这儿当成是查岗的据点,可以。但是从我正式营业那天起,你吃了什么喝了什么,都和别的顾客一样的价钱,我们店里不给怨妇打折。”
“呸。”她斜了我一眼,“东霓,你真的没事?”
“没有。”我把脸稍微扭了一下,转向阴影的那一边。
“其实我挺佩服你的,东霓。你可能不信。”陈嫣慢慢拉开了拉环,她喝酒的样子真有趣,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喝功夫茶,若在平时,我一定会在心里恶毒地嘲笑这副故意做出来的“良家妇女”的贤淑劲儿,可是今天,我没有。她接着说:“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最能吃苦的。”
“不敢当。彼此彼此。你也不是等闲之辈。十几年心里都只想着一个男人,在我眼里没什么比这个更苦。”我抚摸着一绺垂在脸颊上的头发。
我们一起笑了,互相看着对方的脸,看到彼此的眼睛里面去,不知为什么,越笑越开心。就算我睡一觉醒来就会重新看不上她,就算我明天早上就会重新兴致勃勃地跟南音讲她的坏话,可是眼下,我是由衷地开心。有一种就像是拥有独立生命的喜悦常常不分场合地找到我,像太阳总在我们看不见它的时候升起来那样,这喜悦也总是猝不及防地就把我推到光天化日之下,让我在某个瞬间可以和任何人化干戈为玉帛。与谅解无关,与宽容无关,我只不过是快乐。
陈嫣的脸颊渐渐地红晕,眼睛里像是含着泪。我们说了很多平日绝对不会说的话。甚至开始下赌注,赌南音和苏远智什么时候会完蛋。她说一定是三年之内,我说未必。“南音是个疯丫头,”开心果壳在她手指尖清脆地响,“今天一吃完晚饭她就钻到西决屋里去了……他们俩也不知道怎么就有那么多话说,整个晚上,一开始南音好像还在哭,可是就在我出门的时候,又听见他们俩一起笑,笑得声音好大,都吓了我一跳。然后三叔都在客厅里说:‘你们差不多点儿吧,哪有点儿哀悼日的样子?’”她脸色略微尴尬了,为了她的口误,在她还是西决的女朋友的时候,她的确也是这么称呼三叔的。于是她只好自己岔过去,“幸亏今天北北在她外婆家,不然一定又要被吵醒了。”她无可奈何地摇头,眼神随着“北北”两个字顿时变得柔软了十分之一秒,随即又恢复正常,精确得令人叹为观止,这也是“良家妇女”们的特长吧,总之,我不行。
“不用猜。准是南音又去找西决要钱,当然,她自己会说是去借——她的苏远智回广州了,她又坐不住了,想偷偷跑去找他。我就不明白了,”我甩甩头发,“一提起苏远智,那个小丫头浑身的骨头都在痒。一个女孩子,这么不懂得端着些,还不是被人家吃定了。”越说越气,气得我只好再狠狠喝一口酒。
“这话一听就是给男人宠坏了的女人说的。”陈嫣不以为然地表示轻蔑,“东霓,我就不信你这辈子从来没有过忘记了要怎么端着的时候——除非你没真正喜欢过任何人。”
我不置可否,问她:“跟我说实话,你有没有特别烦北北的时候,烦到你根本就后悔生了她?”
“没有。”她斩钉截铁,“特别心烦的时候当然有,可是从来没有后悔生她。”
“那你做得比我好。”我苦笑。
外面的卷闸门又在“簌簌”地响。江薏踩着门口斑驳的一点点光。“居然是你们俩?”她语气讶异。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种陌生的东西。
陈嫣尖叫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她不紧不慢地靠近我们,慢慢地坐到一张桌子上,“今天早晨。本来想好好在家睡一天,可是总做噩梦,梦见房子在晃,梦见好多浑身是血的人拉着我的胳膊。”她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仰起脸,对我粲然一笑。陈嫣非常熟练地坐到她身边抚摸她的脊背——这又是另一个打死我也做不出的动作。我只是默默地推给她一罐啤酒,“无论如何,我们三个人碰一杯。就算是为了大地震,也为了,我们都能好好活着。”
江薏点点头,“为了劫后余生,我今天才知道,不管有没有灾难,其实我们所有的人,都不过是劫后余生。”她的表情有种奇怪的清冷,一周不见,她瘦了。可是这突如其来的苍白和消瘦却莫名其妙地凸显了她脸上的骨骼。有种清冽的凄艳。
陈嫣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我的手臂,她这些自然而然的小动作总是能让我火冒三丈,然后她凑过来在我耳边轻轻说:“你看,江薏其实是不化妆的时候更漂亮,对不对?”
“漂亮什么呀,你究竟是眼皮子浅,还是审美观扭曲?”我故意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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