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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远处,他听得出来是有人急奔疾纵时的衣襟带风之声。就在这眨眼间,一下轻微的足尖擦地声,已到了他身后。

    石轩中大大诧怪起来,此人身手如此高明,一跃竟达四丈,已是武林中顶尖高手之辈,但脚下如何地发出声息?但他仍然沉住气,并不回顾。一条人影从他身后擦过,迈步走向乌木禅院。这人一身灰白色宽袍,头上银发盘髻,足下踏的是一双草鞋,身量高高瘦瘦。

    这身穿灰白宽袍,盘髻草鞋的瘦长老人,走动时虽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迈,但每一步足足跨了两丈之远,是以奇快绝伦。

    石轩中皱起剑眉,望着那人背影,正不知是什么路数,忽见那人突然回头,不由得吓了一跳,原来那人双颧高耸,面上无肉,只有一层皮紧紧绷住。眼眶深陷,牙齿突出唇外。一眼望去,简直像个骷髅头,仅仅比骷髅头多了一些头发。

    这位一代剑侠,也为之睁大眼睛,诧想道:“世上竟有这么可怖的活人么?看他脚下神速有如鬼魅,不知是什么路数。”

    他一直目送那个怪人走入乌木禅院中,蓦地想将起来,这个怪人怕是昔年的什么著名妖孽,曾经在赤阳子手下吃过亏,如今来找他麻烦。这么一想,便不肯冒失跟着那人走入乌木禅院。

    片刻工夫,陆续有三个人经过石轩中身边,走入乌木禅院中。这三个人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但身体强健,脚下颇见功夫。不过比早先那个怪人,便差上一大截。这三个老头一身都扎束得十分伶俐,他们大概是赶时间,是以全都没有停步理会石轩中,仅仅回头瞧他一眼。

    石轩中在这个照面中,却已感觉这批人都面露凶横之色,分明不是善良之辈。他想了一下,觉得还是快点儿进去,瞧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纵然赤阳子或曾因他擅闯而不悦,但最多赔个礼,便可无妨。

    原来石轩中自从经过这数年闭关之后,已去掉昔年年少浮躁之性,凡事都谨慎周密地考虑到。江湖上规矩,凡发生这等凶杀之事,除非是受了某一方邀约,否则便不应参与。尤其像石轩中这么出名的人物,只一出现,总有一方以为他是应邀而至。

    他决定之后,徐徐步入乌木禅院。这座弹院共有两进,第一进乃是一座宽大的佛堂,经过一方大天井,便是后一进。

    佛堂中这时有不少人,石轩中眼睛何等锐利,一瞥之下,已看到早先那个怪人以及后至的三个老头,全在一边。这一批人声势不小,大约有三十余人,全都和后来那三个老头一般装束,年岁也全在五六十岁左右。

    这三十多人乃是排队站好,分为三排。在这三排人的前面,那个怪人和另一个丰姿绰约的女人,一并坐在地上。地上两个大蒲团,一望而知乃是乌木禅院之物。

    在这干人的对面,地上摆着四个蒲团,但只有三个和尚盘膝而坐。首座的老和尚眉毛已经灰白,灰色僧饱罩体,在前心处有一块拳头般大的血印。第二位和第三位都只有三四十岁。他们的修养功力大大比不上那血印禅师,面上露出紧张沉凝之色。

    石轩中走进来,大家都移目看他,却因没有人认识他,是以无人出言干涉。石轩中眼光扫到天井,猛然为之一震,俊面上流露出惊怒交集的神色。

    原来在天井中,有一座半丈高的钟楼。这座钟楼仅仅用几根大木钉搭成,故此全部一览无遗。在那口巨钟下面,一个和尚附身在木柱上,右手还握着敲钟的绳子,却动也不动。敢情一支长达两尺半的三角锉,从这和尚后背心插进去,打前心突出来,深深没入木柱中。故此那个和尚倒挂在木柱上,没有坠跌下来。在和尚尸身边,另有一支三角钢锉,深深插入木柱中,只露出不及一尺的铁身。

    石轩中这时就明白方才钟声倏哑,原来竟是这个原故。其时那个灰白宽袍,有如骷髅的怪人未曾踏入乌木弹院,因此不会是他。凭这等手法功力,看来那批排队而立的老头绝办不到。那么一定是那个坐在蒲团上的女人所为。

    他下死劲地凝视那个女人,仅仅见到她的侧面。但这个侧面也等如看不见,因为她用一块青色的面幕,把面孔完全遮掩住,头上还有一条淡青色的丝巾,把头发完全包扎住。只见她露在外面的一双手,直是欺霜赛雪,又白又嫩,石轩中急怒地忖道:“这双美丽的手,却胡乱杀人,连与世无争的和尚也弄得这般惨死。哼,美丽的外表,总难得有美丽的内心。”

    现在所有的眼光都从他身上移开,石轩中已看出那后到的三个老汉在发抖,微觉奇怪。

    血印神师若无其事地半瞑法眼,端坐如山。

    那骷髅头似的怪人慢慢道:“本帮三十年来,第一次召集,迟到的人站出来。”他的声音阴沉如同鬼语,令人寒心。那三个迟到的老头立刻走出去,转身向地上两人跪下,俯身伏首,动也不敢动。

    那怪人又道:“按照帮规,比本帮主迟到的人,该当何罪。”

    后面排列的人中,一个宏亮的嗓子应道:“罪该自己击破天灵盖而死。”俯身跪伏的三人,立刻直起身躯。

    石轩中忖道:“这三人难道如此服从么?我看总有一、两个会设法逃的吧?”念头尚未转完,那三个老头已一齐举掌,准备向自家天灵盖击下。那女人忽尖声道:“且慢。”此言一出,那三人都停住动手,但因都是举掌在头顶,形状甚怪。

    “今日首次召集,已有一个秃驴作为祭品。”那个女人尖声说:“故此死罪可免。”

    那骷髅头似的怪人哼一声,道:“既然庞帮主说情,你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减刑处置。”

    排列中两人应声而出,一个双手捧着一块红布,一个手持药瓶。持药瓶的首先洒出一点药在红布上,然后躬身向地上坐着的两人道:“敢情两位帮主赐准用刑。”怪人和蒙面女人一齐颔首,那人便转身走到待罪的三人身边。

    石轩中猜测这是什么刑责,看起来倒像用药把他们逐个薰过去似的。正在猜疑中,只见那汉子倏然掣出一把明晃晃的利刀,飕的一挥。刀光过处,其中一人的左手已齐肘砍断。他们的动作奇速,鲜血尚未喷涌,那个手捧红布的汉子已经接上去,手中红布蒙在那人断臂上立刻扎好。跟着又取出第二条红布。

    石轩中看得一阵惊然,敢情这种帮规竟是如此残酷。再一看排队站立的老头们,这才发觉竟有三四个四肢不全,相信一定是受过帮规处罚。

    眨眼间三个都处置完毕,另有三人出来,把他们架回后面。那两名行刑之人也自归队,于是地上遗留下三条人手臂及斑斑血迹。

    血印禅师倏然睁目朗声道:“善哉,善哉,你们竟敢以血腥杀孽,沾污佛门净地,恶报就在眼前了。”

    骷髅头似的怪人阴恻侧道:“住嘴。若论恶报,本帮主和庞帮主,早就遭了报应,但如今已活过了九十岁。秃驴你那些因果报应的话,只好骗骗那些无知之辈。”

    血印禅师面色一正,庄严地道:“不然,你们这种巧辩,只好对凡夫俗子来说。天地之理,至为奥妙,有善人亦必有恶人。善恶人亦等如毒蛇猛兽之类,于他有其用处。但不论为善为恶,均非天生。人人俱有慧根佛性,只在自蔽而已。为善则可以上邀天宠,福佑不绝。

    为恶则轮回不已,饱尝孽报。此中消息,细细参详,当可了梧。你们今日如放下屠刀,猛然翻悟,为时未晚。凶福祸吉,在此一念”

    蒙面女人娇滴滴笑道:“老和尚你懂得什么,居然说法起来。如今本帮主再问你一句,赤阳子老鬼何在?你如敢不回答,将如那厮般悬尸此处。”

    血印禅师安详地道:“老衲已可以代表老掸师,有什么话,都可以冲着老衲说。莫看你们远在六十年前已经成名江湖,并称为苦海双妖,于四十年前组织了两元帮,以黑手印为记。但昔年时势,又不同于今日。你们这点道行,二次出山,也未必能够再次称雄呢!”

    石轩中这时才恍然大悟,敢情这两个妖人,竟然是与师祖同辈,怪不得他怎样也想不出来。昔年曾听师父霞虚真人谈起过,说及鬼母冷婀真厉害,竟没有正派能人可以制伏她。不似当年的两元帮,初时声势虽然浩大,由阴山苦海双妖费选和庞仁君两人创设,以黑手印为记号。但被峨嵋三老之一的赤阳子和武当的景阳真人联手制服,两元帮转眼间冰消瓦解。

    这两个老妖如今年纪已在九旬以上,这样石轩中可就好奇心大盛。因为那庞仁君双手有如羊脂白玉,嫩滑异常。加上她的嗓音,使人觉得她好像只有十八九岁。那到底在面幕后面,是个鸡皮鹤发的龙钟老妇的面庞呢?抑是果真十分年轻美丽。

    这时那苦海双妖中的费选阴阴笑了一声,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秃驴。今日本帮主洗屠此院之后,加上一把无情火,烧为瓦砾,谅那老鬼不得不出头。”

    血印禅师忽然喝道:“道慧不得妄动。”旁边坐着的和尚正要起身,被他喝止之后果然不敢违命起座。他却站起身来,道:“费选你这几句话不无道理,只要你们将老衲杀死,简直就不必费事,老禅师自会出头。”

    蒙面女人肩头微动,身形直飞起来,轻盈地站在血印禅师面前。这一手功夫,错非具有一甲子以上苦功,绝办不到。血印禅师抄起僧袍,掖在腰间,又卷起衣袖,然后道:“庞仁君你可以动手了。”

    庞仁君心中实在不敢太过轻视这个和尚,她可知道峨嵋派的绝顶功夫三阳功厉害无传,直是无坚不催,故此她不敢徒手相搏,以免吃亏。当下掣出兵器来,原来是两支三角钢锉,长仅两尺半。

    在旁边的石轩中瞧瞧那三角锉,已看出正与插在钟架木柱上的两支相同。再留心一看,敢情那蒙面女子后腰处有一口革囊,还插着好几支三角钢锉。

    血印禅师见她已掣出兵器,不敢怠慢,口中涌声沸号。后面已有一个年轻和尚,红来一根祥杖,其粗如碗,通体漆黑。若是钢制实心的,最少也有七八十斤之重。

    对峙着的两人,光是论起兵器,那女人已吃了亏,此因血印禅师使的非但是长兵器,份量复又沉重之极。所谓一力降二,具体地说,老和尚单凭力气,就得教那苦海双跃之一的庞仁君不能硬架。

    两下阵势摆开,石轩中偷窥那骷髅头似的怪人费选。但见他那副可怖的面庞上,竟没半点儿表情。但听庞仁君冷笑道:“和尚你为何不进招?”

    血印禅师和霭地道:“庞帮主远来是客,老衲礼该奉让。”

    苦海双妖昔年著名心黑手辣,又快又狠。这时庞仁君冷冷道:“和尚说得有理。呔,看招。”但见她身随声起,其快绝伦地欺身踏将入去,两支三角钢锉犹如两条飞蛇忽然间已攻出两招四式。

    血印禅师早已防及这一着,脚下施展出大腾挪法,身形模移了五尺之远。庞仁君招数登时完全落空,但老和尚并不放松猛的挥杖砸去。

    庞仁君果然不愧是昔年一等一的大魔头,就在招数落空之际,已自改变方向,双锉急攻而至。刚好对方一杖砸下,她娇滴滴喝叱一声,倏然左锉平举,架在头顶。身形软滑如蛇,直抡入血印禅师圈内,右锉光华一晃,分心刺去。

    好个血印掉师,降魔功夫也自精纯之极。见对方这一招攻守兼备,自家纵然这一杖砸下去,能把对方左手钢锉砸坠尘埃。却因敌人身形已欺进来,不会受伤。但自家反而会躲不过对方右锉。利害相权取其轻,老和尚表现出精纯功力。凝立如山的身形,突又横移两尺,手中禅杖原式砸下。但仅用一手,另一只手撤回来护身。

    当地一响,禅枝与钢锉相触。在这一刹那间,庞仁君的右手钢锉居然又横扫向血印禅师身上。血印禅师铁掌一拍一黏,将钢锉带出外门。人影倏分,但见两人均无恙对峙。庞仁君冷笑道:“和尚果然有点儿门道。”

    血印祥师道:“庞帮主腕力好强,老衲佩服。”

    这两人以盖世武功,仅仅在一个照面前,便换了四五式之多,其中变化之精微,以及料敌应变之神速,均是上乘之极的身手。

    那庞仁君刚才一锉横架禅杖下砸之势,其用意就是引诱对方不要放弃砸掉她兵器的机会。刚才若果血印禅师仍然双手持杖砸下,则她的钢锉必跌坠尘埃中。但这一来,血印禅师难得挂彩,动辄尚有丧命之危。

    血印禅师料敌如神,及时撤回一掌护身。那砸下的一杖所以不收回,则是牵掣对方不能继续进击。以他们这等高手比武,稍一失机,被对方招数使开,则将如长江大河,源源攻上来。纵然能够强自支持下去,但毕竟是捱打之局。这样危险太大,是以先机绝不能失。

    他们对语两句之后,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窥伺对方空档,以便出手。但见他们忽然一齐转圈子,行动神速无比,直叫旁观之人眼都看得花了。但一忽儿又齐齐缓慢下来,有如老牛举步,奇慢异常。

    石轩中看得津津有味。这等高手比武,他不但生平罕曾得见。加上他本人功力已高,眼神奇锐,那两人的举手投足以及用意何在,全都情得出来。故此比常人特别有味。他偷眼一瞥那个费选,暗地一笑,付道:“老魔头你终有沉不住气的时候哪!”原来那费选这刻已紧张地注视着场中形势。

    石轩中只看了他一眼,又复移目到战场中。突听血印禅师龙吟般长啸一声,禅杖挥处,直砸过去。霎时间杖化神龙,纵横挥霍,那大片杖风,直刮得屋瓦也为之震动。

    庞仁君因被对方占了先手,变为被动之势,一味拆解。身形之巧快,两支钢锉招数之神奇,也足以使人叹为观止。好不容易拆了一百多招,石轩中眼力何等高明,微微一笑,想道:“再打下去,那庞仁君必败无疑。血印掸师到底是峨嵋三老的唯一传人,已尽得赤阳子前辈释道两家降魔大法。否则单凭峨嵋的绝艺,只怕无法与这庞仁君争强。”

    他本是心向血印弹师的人,这时见血印禅师居然占了赢面,便放下心,腾出时间去看看那费选。但见费选面色发青,一双鬼眼骨碌碌直转,这般可怖形相,更在厉晚西门渐之上。

    石轩中暗自想道:“倘若寻常人在晚上见到这厮,不为之吓破胆才怪哩。”

    费选突然用秘语叽咕了几句,旁的人一概不懂。石轩中以为在教庞仁君应敌之方,没有放在心上。在费选后面站立的三排老汉,这时突然有三个靠左边上的悄悄移动。他们六双眼睛并不望着战场,仅仅扫视着对面盘坐地上的两个和尚以及站在一旁的石轩中。

    那两个和尚全神贯注着战场,面露紧张无比的神色。直到这时,他们还看不出本院主持大师血印和尚已占了赢面,是以十分紧张。石轩中并不担心,但场中兔起鹊落地酣斗着的两条人影,委实斗得激烈好看,是以他也全神观战,没有察看他们。

    佛堂中杖风虎虎,震荡耳鼓。故此他们纵有声息,也难听到。何况他们脚下奇快奇稳。

    晃眼间已纵到对面。费选大喝一声,愤然直扑场中。那三名老汉也同时动手。登时佛堂内杀声大作,刀光剑影,交织成一片。

    原来不但那三个暗袭老汉抡刀舞剑,直扑地上的两个和尚,便那三排呆立如水鸡的老汉们,都一齐掣出各式各样的称手兵器,散开四扑。许多都向内一进扑去,那意思是仅着人多势众,把乌木禅院内所有的和尚都杀光。

    血印禅师料不到对方成名多年,居然有这么卑鄙的一着,急得大吼一声,道:“老衲和你们拼了”喝声雷动中,他一支禅杖使尽威力,硬是拒住苦海双妖。

    但听一声长啸,有如凤哕九天,清朗悦耳。啸声中一条人影,疾如飘风,撞入人群之中,登时倒了三个。跟着一溜剑光破空而起,径从人群上面飞射过去,忽然落在天井中。人影现身,赫然是一代大侠石轩中。他手中持着刚才穿来的一支长剑,回身拦住众老汉的去路。

    他这一手真是漂亮之极。苦海双妖不由得刮目相看。血印禅师乘这空隙,抢占到一点上风,把两名老怪迫得后退数步。但苦海双妖合作习惯了,加上俱是一身盖世功夫,一招不到便将血印禅师打得退回原地。看来不出五十招之内,他们联手必可将血印禅师杀死。

    地上两个和尚这时已跳了起来,齐齐拾起刀剑。回顾一下,便不约而同地直扑向石轩中立处。刚才若非石轩中扑到,将那偷袭的三人打倒。他们虽有一身武功,但因全副心神贯注战场上,纵然不死,也必受重伤。

    他们这两位佛门高弟,全是慈悲为怀,讲究舍身为人。故此这刻都舍下主持大师的危难于不顾,先去驰援那位俊美潇洒的公子。

    石轩中剑光一挥,蓦地涌起一道剑墙,寒气森森,直把蜂涌而至的老汉群迫得倒退不迭。他放声长笑道:“魔崽子们卑鄙可耻,竟然用此手段。可惜心机都白费了。”

    那两位大和尚已凌空跃到,见他神威凛凛,功力盖世,不由得都骇然而视。

    石轩中道:“两位大师请把守此地,在下去援助血印大师”尚未说完,眼光射处,已见血印弹师危急的情形,于是双足一顿,身剑合一,化成一道耀目剑虹,凌空电射过去。

    费选猛可击出一掌,手掌漆黑如墨。同时之间,庞仁君双挂分道并进,攻势凌厉无比。

    血印大师见形势太急,不暇再顾退路,奋起神威,抡杖一封。对方两人功力加起来,何等沉重。血印禅师抵挡不住,蹬蹬蹬退了三步之多。只要对方齐齐攻上,血印禅师因身形未稳,定必无法招架,因而非伤亡不可。

    这时石轩中驭剑飞到,人在空中,已大喝道:“妖孽们不得逞强,看剑!”

    费选招目一瞥,微微失色,极快地想道:“老夫活了这一把年纪,会过高人无数,但从未得见有人用剑如此神妙。”这念头一掠即过,掌上已运足全力,迎着石轩中疾击过去。

    石轩中来势虽急,但一到双方出招威力可及范围内,冲势蓦然一煞。剑尖一抖,洒出数点寒星,直取苦海双妖之首的费选。费选被他的神妙身法吓了一大跳,忙忙斜撤开去,一双黑漆漆的天玄掌连施三招,方始避过对方这一剑。

    石轩中飘身落地,朗声一笑,倏又挥剑直取庞仁君。剑花朵朵涌出,精光耀眼。庞仁君见杖势既强,剑招更凶,迫不得已双锉撤手,分头猛击两人,身形也自暴退,与费选会合。

    血印禅师已勾起无名火,挥杖一砸,那支钢锉则直射回苦海双妖立足之处。风声呼呼,强劲无伦。那庞仁君不敢去接。怕接不住时更加丢人,只好闪开。石轩中却挥剑一架一黏,把对方的三角钢锉黏在剑上。朗声长笑道:“久闻苦海双妖大名,敢情除了仗着人多之外,还弄了这一手弃械的绝活。”

    费选阴沉地问道:“架梁者报上名来。”他这一问,使得血印弹师也为之暂时停手,敢情他也急于知道这位功力奇高的翩翩佳公子是什么人?

    石轩中清朗地道:“区区石轩中,凑巧来到此间败坏了你们卑鄙手段,却绝不怕你们日后纠缠。”

    苦海双妖闻名色变,细细端详这个俊美如玉树临风的青年剑客。

    血印禅师诵声佛号,道:“老初已久仰大侠美名,想不到今日侠驾莅临,为山门解救此劫。当年若非我与崔老檀樾一段前因,今日势必血染佛门。咄,你们两人如仍执迷不悟,终必绝对难得善终。”

    石轩中立刻接口道:“大师慈悲为怀,尚与这等恶人以自新之路,只恐他们久坠魔道,纵有善门,也无用处。”

    费选眼珠一转,凶光四射,阴恻恻道:“住口。你们不必一吹一唱,这等话我们也有得卖哩。石轩中你总算有点名望,今日架梁,倒不至于落个不自量之讥。如今咱们到外面打去,这儿有点儿施展不开。”

    庞仁君一听,登时发出一声号令,那群峰涌猛攻着拦住后院去路两位大和尚的老汉们,闻令都纷纷罢手,退将开来。只见两名大和尚一身血迹,他们武功虽不错,怎奈对方都非等闲之辈。尤其是年纪都大,锻炼多年,功力不弱。故此两位大和尚都挂了彩,然而这群人负伤的更多。

    血印弹师并不再事讥嘲,庄严地道:“好,咱们到外面再打一场。看看到底是邪是正,抑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站在天井中两个浑身血迹的和尚,其中之一倏然奋身跃起,落在钟架上。但见他挥泪将那个钉死在木柱上的同门僵直的手移开,取回那条绳子,然后敲将起来。他的面色在庄严中,隐隐流露出一种深邃无比的悲哀。身畔的伙伴撒手西归,自己也浑身血迹,魔氛未平,大难方兴未艾。于是这位沙门高僧,从悠扬的钟声中,抒发满腔悲绪。

    他并非对生命尘世有所留恋,而是为世人悲悯,也悲悯这些心怀怨愤不释的魔头。要知生命之来无人了了,纵然归去亦何所悲?但戕害生命的人即自作孽,为这等执迷的魔头以及被戕害的世人,大和尚恻然不忍,是以悲悯无穷。

    钟声一下接一下地响彻云霄,余音犹在群峦中飘绕。

    佛堂中的人们鱼贯而出,首先是苦海双妖率领着手下一班人出了大门,跟着便轮到石轩中、血印禅师及另一位负伤的和尚。血印禅师合十当胸,诵声佛号,道:“石檀樾英名盖世,今日有缘得开眼界,实在叫人敬佩。”

    石轩中躬身道:“大师切勿过谦,石某力效犬马之劳,也不过是助助大师声威而已。”

    血印禅师见他人既俊美倜傥,武功超卓一时,偏生如此谦恭自敛。衷心更是敬佩,便道:“石檀樾前途无量,请。”石轩中一侧身,道:“大师先请。”血印禅师让之再三,见他执意不肯,只好当先出院。

    外面的苦海双妖早已占住靠下山道那面的位置,这时已等得不耐烦,厉声喝道:“血印秃驴和石轩中可是怕死,不敢出来?”血印禅师道行已深,闻言全不放在心上。石轩中见血印掸师不予置答,便也不作声。血印祥师暗中更对石轩中这种胸襟而倾倒。

    他们两人洒步走到那干妖人面前。庞仁君娇滴滴地道:“石轩中你走过来一点儿。”石轩中焉肯示怯,果真迈步过去。双目神光炯炯,凝望住那神秘的女人,意气轩昂地道:“庞仁君,你可是想打第一场?”

    庞仁君慢慢道:“也有这个意思,不过让我先看清楚一下,啧啧,小伙子长得真俊,待我来替你做个媒人,好么?”

    此言一出,紧张的空气登时为之一缓。

    血印禅师心知石轩中一向甚是正派,料他一定受不了对方的调侃。他本是著名独行大盗出身,后来被赤阳子感化,放下屠刀。说到唇舌上的功夫,他本是一把老手。这时呵呵大笑道:“庞仁君你最初出道时,本以美貌著称。后来忽然戴起面幕,永不以真面目示人。如今看你双手嫩白匀称,可以想到当年风姿。只不知面幕之后,是否还能如双手般青春仍驻?”

    石轩中听得张大嘴巴,暗暗惊奇这位佛门高僧,如何居然能说出这等轻薄的话来。

    庞仁君突然用双手捧住脸庞,生像怕人把面幕揭开似的,尖叫道:“秃驴闭口,你敢向本帮主胡说八道?”

    血印禅师微晒道:“刚人怕你,老衲可不怕你这个帮主的头衔。”

    费选凶睛一瞪,大声道:“秃驴休得贫嘴,你们要以二敌二,抑是一个对一个?”

    这个骷髅也似的怪人,平生与庞仁君焦不离孟,只有他最了解庞仁君的脾气性格。这刻已知她被对方揭着伤心疮疤,是以变得语无伦次。因此他连忙岔开话题,以免庞仁君再受刺激。

    石轩中聪明绝顶,看出破绽。但他为人忠厚,只微笑道:“庞仁君你何必多事饶舌,反遭难堪。这便是善恶一念所系。如今放下屠刀,犹为未晚。”

    庞仁君平生果真最怕人家提及她面貌之事。当时被血印禅师一说,怒火熊熊,直冲霄汉。这刻听石轩中之言,竟然轻轻挑过她的弱点,不予攻击。突然一阵感激,便不做声。

    费选走出几步,点首道:“秃驴你过来,本帮主要教训教训你。”

    血印禅师善目一睁,精光四射,大踏步走过去,口中朗声道:“老衲正想见识见识费选你的天玄掌有什么惊人之处。”话声一歇,健臂一挥,那支粗大禅杖飞开一丈,直直插在硬泥地中。

    费选阴恻恻笑一下,那种皮动肉不动的笑容,看来真正比哭还难看。整个人霎时笼罩在森森明气之中。须知他的天玄掌在外门功夫中,乃届武林一绝。掌黑如漆,掌力凝结得有如实物,一尺以内可以封架兵器。对方如被这般掌力击上,立刻闭穴而死。血印禅师不用兵器,这一点暗中已吃了亏。

    两人盘旋了一个圈子,苦海老妖费选倏然进扑。左右手一齐击出,身法快速无比。这还不说,两手的招数更是诡奇莫测,虚虚实实,难以捉摸。与此同时,那血印禅师全身骨节咯咯连响,单掌合十当胸,右掌横扫出去。这一招揉合佛道两家降魔之功,守得固然精严无比,攻势也自辛辣异常。

    两人微微交错,已自移位分开。倏又由分而合,稍稍一触,便又分开。这一触时间虽短,但这两位武功绝顶高手已换了三四招之多。端的变化精微,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石轩中立处离那庞仁君甚近,这时他一心一意注视战场,似乎对庞仁君毫不防范。

    庞仁君暗忖自己的三角钢锉乃是暗器兵刃两用,假使起他不防,忽然发出,同时又猛扑过去,拳脚交施,石轩中纵有一身武功,势难逃过偷袭之厄。她想了又想,这个偷袭的念头虽然对她诱惑力甚大,但她总是觉得无法下手似的。这使得她自家也大感诧异,凝眸寻思,一时反倒忘了去看战场中的形势。

    石轩中嘘了口气,放心地四顾,恰好和庞仁君目光相触。心中一动,忖道:“她虽已是近百岁的人,但那双眸子仍然那么明亮,有如一泓秋水,可见得她修为之功是多么深厚。

    啊,当她妙龄之时,相信一定非常美丽,艳名不虚。但何以她会用起面幕?如今不知丑陋成什么样子?”

    血印禅师的掌风越来越强劲,五十招之后,简直如松涛鸣啸,四山摇荡。方圆两丈之内,砂石横溅,全都劲疾异常,足可伤人。石轩中更觉安心,心知血印禅师因无后顾之忧,是以已将绝技完全施展。他的掌力虽无三阳功那么奥妙厉害,但比之邪门功夫天玄掌,却犹胜一筹。

    庞仁君身躯慢慢侧过去,借身形掩蔽,已撤了一支三角钢锉在手中。

    那两人又打了一百来招,但见沙石飞刮,人影纵横往来,其快如电。几乎分辨不出哪个是佛门高僧,哪个是世外老魔。

    血印禅师越战越勇,今日可也是他自从皈佛门之后,第二次恶战。

    第一次恶战是在五年前碧鸡山余脉的一座树林中,为了救援火狐崔伟一命,他曾与位居大内供奉的红亭散人剧斗一场。但那红亭散人比起现在的苦海双妖费选,还要逊了一筹。其时他在五十招以后,一掌将红亭散人震退丈半。红亭散人知他厉害,抱头鼠窜。血印禅师抱起火狐崔伟,急急忙忙回到天柱峰来,由赤阳子替他医治。不过因红亭散人的红花指毒功,厉害异常,是以崔伟终于失去一身武功,才拾回一命。后来红亭散人被石轩中大闹宫禁时一剑杀死,这一点正是血印禅师佩服石轩中武功之处。

    这时费选堪堪落败,那张尽是嶙嶙白骨的面孔,更觉得可怖惊人。庞仁君忽地挥手将钢锉射出,直取血印禅师。血印禅师一闪身,虽然不曾受伤,但攻势一挫,反被费选抢到机会,招数绵绵使出。登时形势大变,反而危殆起来。

    石轩中勃然大怒,厉声道:“庞仁君你真不要脸,竟然连招呼也不打一个。”长剑一挥,宏声喝道:“庞仁君看剑。”喝完之后,等她拔了双锉在手,这才一式“江城梅花”剑尖颤出五点寒光,疾攻过去。一阵难堪的感觉掠过庞仁君心头,若不是她有面幕遮住,相信石轩中可以瞧见她面上红晕。

    要知今晚双妖已明知输多赢少,故此商议好不择手段,胡来一气。谁知偏偏碰上个正气凛然的美剑客。不知怎的,庞仁君但觉在石轩中面前不愿意露出狐狸尾巴。目下石轩中的一声不要脸,可就令她居然难堪起来。她力贯双锉,蓦地一封,将石轩中攻势封住。口中娇滴滴道:“你别在口舌上称能,要打就打。”

    石轩中应声好字,续使出“剑破三清”、“六龙驰驭”、“火树银花”、“风春雨雷”

    等绝招,剑光排空巨浪般涌去。这几招都是五十手大周天神剑中的绝招,石轩中剥上内力奇重,直把个名震一代的苦海双妖之一庞仁君,杀得娇喘可闻,招架吃力之甚。

    石轩中刻势微挫,庞仁君两支三角钢锉有如暴风骤雨般反攻过来。迫得石轩中连退三步。猛可抖丹田大喝一声,剑招一变,施展出崆峒派称雄天下的失传剑法伏魔剑。先是小九式,剑光矫健无比,立时挽回局势。剑法续使下去,大九式源源使出来,每一招开幕都是大开大固,光明磊落。而他流露出那种诚敬的样子,令人相信他这片精诚所至之处,金石为开。

    庞仁君大大吃力,兜圈退个不停。那边的费选恰好又开始走下坡,快要陷于捱打之局。

    庞仁君一眼望见,暗吃一惊。在这等时分的确分神不得。只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石轩中嘿然一喝,剑光卷入她门户之内。锵地一声微响,石轩中长剑尖光芒耀目,挑开她手中钢锉,分心刺入。庞仁君疾忙骇退,已来不及。眼看对方剑尖已到了胸前,再也闪避不开。

    在这万分危急之际,石轩中无故顿滞一下。庞仁君迅疾如风,退了开去。忽地与费选会合起来。她也没时间去细想敌人何以会剑下留情。匆匆与费选打个招呼,登时两人联手施展全身武学,威力顿时倍增。血印禅师双拳难敌四掌,眨眼间已反胜为败,险象环生。

    石轩中见苦海双妖联手后另有一套功夫,此进彼退,配合得十分神妙。又见血印祥师形势不妙,哪敢怠慢。弹剑长啸一声,身形破空而起。但兄一道剑光,直飞到四丈之高,这才掉头下击,一泻千里,迅疾凌厉之极。

    这一剑来得及时,血印禅师一掌劈开庞仁君钢锉后,趁她分心去对付由天而降的石轩中,便跃出圈子,将禅杖取在手中。回眸一瞥,只见石轩中剑法施展开,以一敌二,极尽精严奥妙之能事。特别是他的轻功将乎已能蹑空驭虚,是以有时乍眼看去,宛如站在空气中,进退自如地进击封拆。

    血印禅师雄心勃发,振吭长啸一声,挥杖扑击过去。

    苦海双妖合作多年,配合得异常神妙,一进一退俱有法度。石轩中剑法虽强,一时却也难他们不倒。血印禅师这一出手,立收牵制之效。特别是他那粗大弹杖,奇重无比。苦海双妖不论是庞仁君抑是费选谁也不敢硬架。

    十招未到,石轩中已改变战略,仗着身法独步宇内,一味在空中盘旋进击,又快又辣。

    他的长剑出时,内力重比山岳,等闲一些称为高手的人,也难封架。苦海双妖虽强,却也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看看又战了八九回合,苦海双妖已大大不利。庞仁君偷眼瞥见费选那张尽是嶙嶙骨头的面上,汗光闪现。一阵偏激贫怒的情绪袭上她心头。使她蓦地下了决心。要施展出碧血箭魔功,好歹找个敌人来陪死,同时好叫费选乘机逃生。

    这碧血箭魔功,说来惨毒无比,乃是尽聚自己体内真力于口中,然后咬烂整条舌头,倏然喷出。敌人纵然有备,舞剑自卫。但饶你舞得风雨不透,这碧血箭仍能射透过去,与敌人同归于尽。即使对方功力极高,虽然不至于立刻死亡,但重伤却免不了,庞仁君的目标已择定空中的石轩中,等他一扑下来,便即施展。

    费选倏然发出暗号,但见那三列老汉们纷纷抡刀舞剑,扑将过来。

    庞仁君心中惨笑一下,觉得费选居然会知她心意,因此发令手下们上来帮忙,稍有些安慰。但自家苦练了数十年武功,却得到如此下场,未免太惨一点儿。她转动念头之际,手中双锉不停,左封右击,旋转过去。这一招名为“貌合神离”诡诈阴辣之甚。这时费选应该立刻使出“鹤立鸡群”之式,替她封住侧面门户,那样便严密无缝,攻守兼备。但费选突然化为“沙鸟独飞”之式,斜掠开去。庞仁君的妙招,登时破绽大露,陷于绝地。血印禅师和石轩中都看谁破绽,夹攻而至。

    庞仁君早准备好,银牙一阖,疼澈心脾,舌头已咬断了一大截。石轩中果然飘落在她面前,恰如她之所料,哪知这时脑后沉重无比的杖风已压下来。她大吃一惊,目光到处,只见费选从手下人群的头上飞越过去,竟然由得自己陷在绝地,诱使敌人夹攻,趁机脱出圈子。

    这一惊非同小可,比之敌人剑杖临身还要震动心弦。她以天生比男性较强的女性直觉,在这瞬息间已彻底了解这个行为的真意。那即是说,在她则不惜舍命拒敌,以救援数十年相聚在一起的老伴费选,可是费选却在她舌头已咬下来之后,突然将她置于绝地为饵,自个儿逃命去了。

    这件事的意义十分深长,耐人寻味。庞仁君在这瞬间已直觉出来,心弦哪能不为之大震。竟连面前的剑光和脑后的杖风都给忘了。她感觉自己正向着无底的悲哀深渊坠落下去,沉沦、幻灭、无以自拔

    这数十年来,她一向以为费选对她用情之专,有如最初她容颜娇艳如花之时。远在她芳龄三十余之时,她忽然戴上面幕,便开始了日夕独对费选一人的生涯。自从那时开始,在她的感觉中,费选永远是那么顺从温柔。日子可不算短促,数十年一直如此。庞仁君后来已认定费选用情之专,果然深挚伟大,完全不是系于她的容颜。可是现在,她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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