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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向地中海。
我们是日落之后到日升之前产卵的海生闪光虫,一片闪闪亮白曾经让哥伦布以为那是陆地。
我们的婚礼,毕竟,阿尧不知,是在世界最大教堂,教宗所驻地罗马的圣彼得教堂举行的。
我在忍冬和蔷薇绿叶爬满的花棚阳台上写明信片,八月末,但我饱实的幸福感好像闻得见花开的浓郁香气,不时要泅出水面般深呼吸一口,才能潜笔书写。
明信片一张寄给妹妹,若望保禄二世的大特写,精雕权杖,白色冠冕绣藻纹,妹妹会反覆细看。一张西斯汀教堂全景,给阿尧。
我写亲爱的阿尧,祝福我吧,我在罗马,他姓严,我们非常相爱即便是现在,一如当时,写到这句话我仍难以为继,我得站起来走走。
我闻见当日早上那杯卡帕契诺撒肉桂粉的气味像飓风刮来,我避到角落,让它摧枯拉朽自我屋中扫过,破墙而出。我转过身来看,从飓风过后满室疮痍里掩袖望回去,看见了今日台北的低压云逼在窗外,而当日早上的永桔熟睡在蓝染布大床上。
永桔,跟我,至阿尧死时我们长达至少七年的伴侣关系,七年!我连名字没告诉过阿尧。
我倚傍门侧痴看永桔,天啊他这时的睡姿,俊美无瑕如米开朗基罗壁画中的亚当。昨天,我们在西斯汀大殿下仰叹真迹良久。莽莽云汉,上帝创造了男人。壁顶这端的上帝,那端的男人,彼此伸出臂膀,和食指,在空中几将要触及到的,数百年后,激发了史匹柏拍摄出et与人类男孩第一次接触时的经典画面。然我哀哀感觉到,上帝与男人,他们的神情,手势,不是触及,是诀别呀。为了世界的建立和延续“你将离开你的父母”无论如何,何时何地,都永远是一条金箴铁律。对于我们,亲属单位终结者,你将离开你的男人,一个,或一个又一个
最幸福的片刻,我每每感到无常。
我忍耐住溢满胸膛的眷恋不去骚扰永桔,让他好睡吧。我把木门稍掩住,挡开东晒的太阳。他稠密带点自然卷的乌亮头发,流映著霓虹薄光,发脚湿湿渗汗。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爱的,等他自己情愿。
我坐回白漆铁桌椅前,椅的背跟脚做成像蔓须翘翘卷起。我继续写,此刻我的心情,你还记得那首词吗,水远山长愁煞人,就是这样。我们去了梵帝冈。nhk出资修洗西斯汀教堂壁画,一边拍纪录片。前半厅已洗乾净,现洗到中段天井,听说八八年到九二年洗最后审判那部份。当然,去了西班牙广场,相同镜位拍下照片,想像赫本当年。我们打算去费里尼的故乡瑞米尼,也会去威尼斯,翡冷翠。开学前回台湾。
信发纽约,除了东京的妈妈家,我只有这个地址,阿尧却很可能在任何地方革命,云游。我一直疑心他是否收到这信,虽然他的同居人不识中文但会保管好他的东西。我至终没有得到他给我的祝福,电话里,托带给我的货物附夹的便条里,病中相伴的日子里,都没有。
唯有一次,永桔接了通电话交给我,是阿尧。醉醺醺的声音,要我猜他在哪里,我说,你喝太多啦。
他说,给你一个线索,听著,我在,波,本,街。
喔,我说,纽奥良。
他开心死了,啧啧亲吻著电话,含糊朗诵起来,我听懂一个意思是,当棉花称王,砂糖称后以下的咕噜噜呢喃中,忽然我听见一句,刚才那个人是谁,姓严的?
我以为听错了,确认一遍,什么?
他纵声一跃,清晰念出白兰芝的传世台词,我一直依赖陌生人的慈悲
我屏息等他说下去。
但他也像白兰芝无声消失于舞台,留下嗡嗡的话筒在空中悬荡。我着急叫他,唤无人,筒里是混浊的环境声。在那酿有后劲强极了的飓风鸡尾酒的法国区酒店,他这只老鳄鱼若是被抢被杀或猝死了,我一点都不吃惊的。
我勉力回想,他说了吗,姓严的?那么,他是收到信了。还是,根本我听左了?
几回,我如鲠在喉。本来我可以最轻松不过的问他,有没有收到我在罗马寄给你的明信片?可是全被我的怯懦,莫名其妙的自尊,一再延宕,终成哑果。我既已向他吐露了爱情,他不回礼应对,我是绝不再提的,除非他问,而且,要看怎么问法。他电话里的轻率,我好纳闷,是否他压根不把此事当事。是否他早已洞察,无非萍聚苟合罢了,久一点的,缘尽即散。我彷佛看见他用那种犬儒的笑神,再度把我拨惹。许多次假想辩论中,我跟他一来一往问答不休,永桔付以最大耐力和好意倾听,每也熬不过我几近歇斯底里的冗长独白而昏昏睡去。我一人辗转反侧,竟至把自己翻跌到床铺下,惊醒了永桔。永桔坐起来瞧我,好气又好笑说,没见过有你这种人哦。
我唉声叹息不能平静,非得永桔索性也不睡了,起床弄喝。
可人儿永桔,侃侃的一撅一撼步去厨台那里,浑翘,结实,他就有这个自信任我一览无遗,百试不爽的听我由衷发出咏赞。我惆怅说,要是阿尧能认识你就好了。
永桔侧转四分之一脸向我,他这角度最俊,像煞希腊男神。他说,你不怕他把我抢走啦。
我瞬间领悟。此刻,阿尧死后的两个月,书写当中,文字告诉我,阿尧吃醋了。
因为我与阿尧,我们之间的感情,如同一个九十岁老人的记忆。老人们的记忆很奇怪,越近的越淡忘,越远的越记得。老人们的日子,过去,像是一张一张珍珠色的停格,后来到现在,则像快跑的片子一团糊了。我们亦然。越到后来,当我们越分歧,越多新人新事参加进来的总和超过了我们往日所一起拥有的甜美资产时,我们变得,死命护守住共同的,而不愿去碰触相异的。我们后来并不多的相聚里,除了叙旧,叙旧,仍是叙旧。多么愉快,且总是把我们从残酷大地洗脱出来的叙旧,其实又是多么脆弱。一旦触及现在,我们对待彼此的过份认真,和在乎,难以苟同,就争论起来,好伤。我要到这时候才明白,见色忘友,我那样晕陶陶向阿尧吐诉我的爱侣,曾是多么打击了我们之间的情契啊。
情字这条路,多方面来说,阿尧都是我的启蒙,前辈。当时,我自管痴想能带永桔去见阿尧,不过为博阿尧一辞之赞罢了。得到他的嘉许,胜过世间各种福证。
我巴巴捧著所爱到他跟前,他若激赏,我高兴还来不及,他若要,我会给吗?我不知道。但在阿尧前面,我是如此骄傲,如此淡然,我想,我会给的。我喃喃呓语,永桔呀,你们一定会很投机,他喜欢法斯宾达,你也喜欢,你们可以痛快谈一谈亚历山大广场。
永桔对我抗议了,用一杯琴可乐堵住我嘴,可不可以暂时不谈你的老情人,他说。他就是不相信我跟阿尧没睡过。
我口乾舌燥,一杯琴可乐灌下去,享受冰凉汽泡在鼻尖迸跳且炸上眼睫,打个大喷嚏,真舒服。我瞧永桔,他偶尔拿阿尧来逗我,远在天边的阿尧竟成了我们的催情素。可不是,可乐里一点琴酒,已足使我满面飞红,剪剪双瞳。
酒仙永桔,漱漱口,他给自己弄了龙舌兰酒。将盐巴抹在手背,持柠檬片,喝时,啜一下柠檬,舔一口手背,把酒送进嘴里。这个过程,他只消微微予以色艺化,必定燎起我原始大火,发狂跟他抱一场,这样,才铲除了阿尧在我脑中的纠缠。
那年初秋,我们借住罗马的莫莫家,白天踏遍城内古迹,晚上缱蜷到天明,苦日短,苦夜短。终至两人都泛出黑眼圈,约定彻底休息一日。哪里也不去,听音乐,睡觉,看书,做菜做饭。
莫莫不时骑单车过来,带来他女友做的玫瑰酱和桃酱,抹饼乾吃,喝普洱茶,铁观音。
莫莫女友犹裔波兰人,对莫莫的两个中国人朋友很有好意,约了见面吃饭,夜晚我们在一家十九世纪老店廊下叫了炸鱼,喝冰冻伏特加,等她。她在内政部上班,正忙于替大批申请政治庇护的波兰难民当翻译,结果还是赶不来。我们曾在街边仰头望见她打开公寓窗户丢下来一本导游册子给莫莫,朝我们摇摇手像古堡公主随即隐没。
莫莫家,我猜原本是阍人的居所,宅院进来大门边,低洼于马路的小室,白昼也要开灯,以橱架隔间,分出厨区,音响摇椅区,书桌打字机电话传真机区。室中央仅可容身的铁皮螺旋梯,我跟永桔有本事二人同爬,麻花绞藤般嬉缠而上,豁然开朗,大床垫,浴厕。推开百叶门,轰隆隆滚进眼盲的铄金光线,跨出门槛,屋顶上花棚平台好一片绿海。我坐在那里,仰看攀满菖萝的楼堡,现今分住两户人家,跟莫莫共一扇院门进出。俯看莫莫的毛泽东选集,喝霉味甚重的茶,为试试装茶的那筒劣质锡罐上倒有一个风雅的名字,庐山云雾,是青茶。
我念道,山!快马加鞭末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这是长征路上,经骷髅山作的十六字令。原来一位会作诗,一位不作诗,分了两岸风流。莫莫推荐卡带我们听,昂扬的进行曲,欢颂著红太阳,社会主义的祖国。事过境迁,那班抖擞极了的男女齐唱真令人讶笑。但莫莫仍兴奋起来,跟著唱,毛主席是无产阶级祖国的舵手!叫我们注意听,是藏族在唱,然后换哈萨克人唱,乌兹别克唱莫莫用他义大利人特有的肢体语言表示著荒谬,太荒谬了,使他看起来很像一名跳舞病患者。
可这里头也按捺不住的,是他逝去的青春鬼影在跃跃欲试召唤著他呢。
我们得凝聚最多耐心凑兴,以免失礼。莫莫更献宝放送出电影主题曲,马路天使啦,夜半歌声,渔光曲之类,果然又引起识货者的连连赏叹,我们扮演著十足知趣的朋客。当黄莫尖起假嗓子随磁带秀一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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