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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节“苏三离了洪桐县”永桔抽著苏联长滤嘴烟,在那氤氲烟幕里用眼神把我从上到下痴痴吻一遍。逼我赶紧自救,换个彼此看不见的角度自笑。但永桔打量到侧面我鼓起的笑颊,呵呵呵调侃起来。莫莫却被鼓舞了,以为我们在笑他,红挣挣的又去开新酒,长筒陶瓶,介绍是荷兰酒,执意每人喝一杯,不管每人腹内混合了多少种奇怪的酒。我们挨到莫莫好怅惘离去,牵著单车的身影,五步一徘徊,突然高呼一唱,毛主席是无产阶级祖国的舵手,消失于转弯黑暗里,我们已烈火燎原一路烧回屋子去了。休息日,可惜莫莫没有出现,否则我们会全心全意奉陪,相声到绍兴戏,都行。不为借住他的房子,而为他天真烂漫的中国热怎么到了这样一把年纪也不稍稍减退。他七四年远赴辽宁大学念书,毛装蹲在畦珑里的照片,种菜吗?黑白的,但他眼珠无所遁藏的地中海蓝,流落番邦的,在那个天际线垂得低低的北大荒旷野里。
他一屋子摆设,达摩圣像,贵州织品,郑板桥的竹和拓字,苏州版画。陕北老妇用大红土布缝制成的狮龙,小毛驴,虎头鞋,百纳袋。吊在灯下的皮影偶,女篮五号电影海报,床头一对木框裱的其实甚烂的草书联子。以及云南蓝染布做成的罩被覆盖住整张大床,我们睡卧其间,宛若浮沈于密密的水藻珊瑚枝子里。我目睹这一切,怎么像是目睹著我自己的青春残骸,遍地狼藉。
曾经,一夥人奔相走告聚齐了,窃听不知打哪儿录来的带子,民谣,小调,管弦乐演奏的梁祝,穆桂英挂帅。朝圣的心情,把灯都熄了,点一枝腊烛,杰坐在录音机前负责操作,灵媒般投住一屋人呼吸。带子跑了好一会儿,只听见杀杀杀的空跑声,蓦地,荷——一叫,似男似女,拔起我们一脊梁鸡皮疙瘩。好嘹亮的男人音,鸣骷直上一千尺,天静无风声更干。杰烫灼灼的眼睛望向我,确定是这一刻,我们互相电著,开启了往后,往后,我必须像撕开一块大疤的,往后我惨厉的初恋。
我曾经,每听到信天游,那几声劈裂哨呐,令我心一抖滚下热泪。我也简直恋物癖似的,著迷于北方大褂那种蓝染。所有这些,重逢于罗马莫莫家,却怎么都变成了感情淬光之后的糟粕,一如唐僧抵达灵山渡河时骇见水面溜下死尸,是他脱掉的凡身俗骨。
近来我物欲越淡泊,衰老的兆徵。
我与世界,若即若离。如此靠近天堂,而无坠毁之虞。永桔谓,再没有一人比他更能了解我的酷。他说,像戴维斯的小喇叭音色那样行走于蛋壳之上。不要演奏你知道的,演奏你听到的,戴维斯说。
永桔发现莫莫居然有一张戴维斯cd,反覆眷听著。他告诉我,这张walking,是prestige唱片公司时期录制的,五四年纽约,二十八岁的戴维斯戒毒成功,改变酷爵士风格,演奏质野有力的硬咆勃。
他教给我听,戴维斯几乎不用颤音,彷若人声,时而遥远忧思,时而坚定,明亮。有一种空间感,很简洁,戴维斯说过,他总是注意在听是不是能把什么省掉。
永桔模仿给我看,戴维斯吹奏加了弱音器的小喇叭,彷佛对著麦克风吐呐。没有明确起音,起于恍惚不定的瞬间,又同样,结于无所终之处。永桔背转了身去,戴维斯常常背对听众吹,吹完独奏的部份就下台。永桔如入无人之境,随底下传上来的怡荡奏乐在那蔷薇棚壁前忘我摇曳。
他那好极了的节奏感,像跟音乐在欢爱。眼看他耳鬓厮磨就要到达时,忽又脱身迤逦去,延宕愉悦。旋律好顺忍的绕住他,依从他再又来一回。似有若无的触吻,他亦迎接,亦推拒,而已让那轻触吻遍全身,把他松松拨弄开,把他弹棉絮般,弹得松软又蓬高。但他仍不允,教那亲吻有点急起来,似踩著,没踩著,终至顺忍所可依从的极限时,他就回转来,变得很驯良,听天由命的任凭去。可这会儿,旋律倒又不急了,引领他缓缓朝前去,摸索著,犹疑著,是吗?对吗?思寻著。然而他已嗅见真理的气味不远了,激动起来,是的是的,就在前方,咫尺天涯。他超前跑过去,凌驾于节拍之上的急奏追随来,是啊快到了快到了,他们在真理逼人的光芒里热烈呓吻著
我妒羡交加,拭去眼角的泪光千万莫让他发现。
昨天我们在圣彼得教堂听弥撒,傍晚五点那一场的,稀落少人,管风琴先响起来,像天使之翼从高阔无比的堂顶覆垂下来,我伸手握紧永桔。一列白袍披红襟神职人员走过我们旁边通道到前面祭坛,永桔回应我,握得死紧,如同世间新郎新娘于神前缔约。既然人的姻亲制度里我们注定是无份的,那么在这里罢,这里米开朗基罗设计并开始建造,造了一百年才完工的圆形大屋顶教堂,缔结我们的婚约。
我们在一起三年半,信守忠诚,互相体贴。但我不敢设想未来,如此一对一的贞洁关系,只是因为爱情?天知道,爱情比丽似夏花更短暂,每多一次触摸就多一次耗损了它的奇妙。
似乎,我们只是刚好在都发过疯病已经复元时,彼此遇见。渴望过一种稳定,放心,不虚空的生活,胜过其它一切。我们只是正巧在许多方面,同步了,因此幸运的维持著平衡状态。
我们互相有一份约束,恰如古小说里的娴美女子婉拒追求者所说的话“我是有约束的人了。”
唯有过过毫无约束日子的人,才会知道有约束,是多么幸福可骄矜的。
我们彼此同意,甘愿受到对方的约束,而因此也从对方取得了权力,这就是契约。契约存在的一天,他的灵魂跟肉体完全属于我,因此我得以付给他从外到里淋漓尽至的满足。
记得吗“特权,就是打仗的时候走最前线。”这个定义,曾让蒙田在他的论文集里大惊小怪描述了一整章。蒙田会见三个被带到欧洲的巴西印地安人,他问在他们的国家里,国王享有什么特权?
不,不是国王,是酋长。中有一位酋长印地安人好傲然自得回答了蒙田,特权,就是打仗的时候走最前线。
我的特权,就是性爱的时候给他酣饱。我得以授予我的慷慨,这是幸福的。
往昔没有约束的日子,我跟千百个身体xìng交,然而,后宫年轻漂亮的女奴们,在苏丹怀中都变成了一样。我想填饱欲望,却变成色痨鬼掉在填不饱的恶道轮回中。
太久太久,我根本忘记了跟灵魂做ài的滋味竟是为何。我不曾指望遇见永桔,彼此倾慕,愿意交换自己。以肉身做这场,我们验证,身体是千篇一律的,可隐藏在身体里的那个魂灵,精妙差别他才是独一无二啊。
于是我们订下契约,互允开发。当爱情夏花日渐凋萎,我们尚存足够多的好奇心继续开疆拓土,一时间仍兴味盎然。
而我,而我依旧不敢,设想未来。
异教徒?或是背教变态性倒错者?我们怎敢信誓旦旦。我们不过近似,首度石油危机那次突然风行起来的泛美广告辞──享乐今天,明天会更贵。
看哪,神都会毁坏,何况契约。
就是圣彼得教堂,持有进入永生天堂钥匙的圣彼得座像即在前方垂瞰信徒,弥撒的进行中亦难掩一股倦怠气。仪式也成了制度和习惯,神就差不多快死了。现在,让我们背教者的甜蜜好心情投射结昏暮沉沉的弥撒上,使之一变,换上来瑰丽色彩,如同一切一切的仪式之初。
看哪,奥深的后殿中央青铜椅上,放射著圣灵鸽子,万丈光芒。正殿主祭坛四根大柱支撑起青铜屋顶,设若这是女娲的断鳌足以立四极。祭坛地下三十多年前发现了记载中的圣彼得遗体,修成一墓。祭坛内有忏悔堂,九十五盏油灯,昼夜不灭,设若这是天地际极的二烛龙在守护。记得吧,那首诗,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富贵非所愿,为人驻颓光!我们要长命百岁,做ài到很老很老的时候也不厌倦。
我们握著的手没有松开过,至分完圣饼才离开正殿。出大门,看看上面的渡海圣彼得,十三世纪马赛克作品。天已黑,教宗高高的住处灯光亮起来,广场上橘黄灯球也亮了。来时毛毛雨,广场边起虹。虹出双色,鲜盛的是雄,叫虹,暗的雌,叫霓。我们互做霓虹,在难以承认我们合法关系的现社会,但愿我们能存活著好比偶然雨幕把太阳光晰显为七彩让世人看见。
我们数著广场廊的多里尼式圆柱,环绕对称筑成半圆形,听说有两百八十四根。数过来大半时,我们在一列无人踪的柱影底下俳恻亲吻,差点不禁,听见群鸽西归疾雨般扫过耳边,忘记了数到第几根柱子。
良久,我们让澎湃起伏慢慢平坦下来,流入四周的罕静。列柱,跟它们的黑影,跟西元初移竖此地的埃及方尖碑,纵深交错幻如大峡谷,吸纳著昔往今来无数计的时间,以至太过饱和,流沙无声把人没顶其中的时间冢呀,吓到了我们。
我们一语不发,手携手火速逃离,生怕稍慢一点它那巨大无息的阴影便追踪而至。
逃出大理石建造的繁丽商店街朝圣路,我们沿台伯河缓缓走去巴士站,永桔说,所以我最不喜欢看古迹,只会让我感到死亡。他哽咽著,感到生离死别。
是啊我说,鼻子酸酸的,所以我们要好好锻练身体,以便活到很老很老还可以做。
所以我们下定决心,回台湾之后,选个黄道吉日去验血。不论万一谁是阳性反应,我们都同意白头偕老。
“在一切之中爱慕与事奉”银戒背里一圈刻文,我们揣摸是这个意思。卖各种华美圣器的店铺,我们挑选到算是最便宜的信物,互相赠给。我拉过永桔手指亲爱啃食著,不含丁点欲色的,任他指上的银戒咬得我牙龈酸麻。
我记得,他在戴维斯的小喇叭演奏里忘情摇摆,看着看着,我的人整个像只剩下一泡裸露无任何自卫力的心肠,软嗒嗒淌著水晾晒于白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