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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洞洞么(001)当然喊了。”一个正弯腰打针的小护士应道。

    “喊过了,她不在,得从头来。”

    “我在哟大队医生说,讶儿得的是急性肺炎,不是痛痛腰。唔唔”乡下女人,不知是紧张还是失望,哭起来。

    “你该明白了,她没听懂!”将军吼道。

    “那就更得让她学会照章办事。国有国法,院有院规,不然,还得了?”女医生把听诊器往桌上一摔,阴沉地乜了将军一眼。

    “照章办事就好。我问你,这个人挂的几号?”将军指着女医生的远房亲戚。

    “嗬嗬,你今天是专门寻老娘的烙壳来了啊。我问你,你是这伢子的公还是爸?”

    “无耻!”

    “什——么?我无耻?你这个不知趣的老东西!我无耻什么?我反党了吗?我是叛徒吗?嗯?”

    “刷”的一声,将军挥起了他的茶木拐棍。

    女人尖叫。

    诊疗室里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出来。除了那个惊呆了的女医生的亲戚外,屋里的人,没有一个打算从将军手上夺下拐杖。拐杖在半空中巍巍地颤抖着、颤抖着。人们巴望它痛痛快快落下来,猛击到那个布满了雀斑的塌鼻梁上。

    但是,拐棍终于没有落下来。将军伸出另一只手,抓住拐棍的另一头,紧接着“咋吧”一声,结实的茶木棍断成两截。

    将军艰难地转过身,问自己的老婆子:“家里有药么?”

    老婆子明白他指的是治孩子病的药,点点头。

    将军对那个乡下女人颤声问道:“你,信得过我们么?要信得过,跟我们走吧。”

    这件事,立刻就传遍了全镇。一向树叶掉下来也怕打破脑壳的小镇人,脸上居然也有了一种不怎么安分的温怒之色了。

    是的,尽管小镇人孤陋寡闻,胆小怕事,但这也正使得他们爱凭直觉来作种种判断。如果一个“叛徒”以救人于危难之时为己任,而一个“干部”却置人民于死地,那么他们的位置,不是正好应该掉换一下么?

    一连几天,街口的老樟树下,没有出现将军的身影了。人们开始有了一种莫名的焦虑。有消息说,他病倒了。可是自从那次对主治医生“行凶未遂”以后,用镇政府的吉普车送他上军医院的优待取消了。

    一群热血汉子,由那个曾在街头上说“在党光荣”的搬运队莽后生领头,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悄悄摸到了二里外癞痢山上那个孤独的新房里,把将军扶上担架,连夜抬往五十里外的军医院。

    四

    一九七六年是个难以忍受的年头。它一开始,就用阴霾、严寒和泥泞把小镇掩埋住了。本来就不怎么景气的小镇,好像一个奄奄一息的垂暮者。

    但是,恶劣的气候给小镇人带来的,并不都是坏消息。

    这天,剃头佬又神气活现地来到了五光十色的十字街口,清了清喉咙,拿出了架势。毫无疑问,将要听到最不寻常的消息了。街口的人们立刻振奋起来。

    “告诉你们,将军,已经不是叛徒了,他的问题,搞清了!”

    “真的?你听谁说的?”

    “我的话还会假么?”剃头佬不屑地瞪了那个提问者一眼。他生平最恨的,莫过于对他新闻的可信性表示怀疑了。不过,他还是接下去解释说:“你们要不信,问他。”

    “是我说的”搬运队那个莽后生脸一红,他不像剃头佬,不习惯在大庭广众前说话。“在军医院住院的时候,将军原来的单位来了两个人,他们说,将军参加红军正规部队前的历史查清了,没有叛变行为”

    “哼,让老革命背黑锅背了这么久。”剃头佬一下把话头截过来“我早就说么,把将军从脚板看到头发梢,也找不出一丝孬包的影子来呀!真”

    “真是,贵人多磨”人们好像自己身上缺掉了什么负担,兴奋,又不免啼嘘感叹将军受的委屈。

    “那么,这一来,将军不是很快就要走了么?”这是老裁缝小心翼翼的声音。

    真是深谋远虑。这个顺理成章的问题是这样令人猝不及防。大家心里“格登”一响,都沉思起来。

    “咳,是也是,我们小镇庙小,怎装得下偌大个菩萨!”剃头佬搔了搔稀疏的头发,叹了口气。这在人们中引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情绪。

    通常是这样的:当你将要失去什么的时候,你才忽然感到了它无上的价值。

    “看你们!成天巴望人家交好运,现在好了,你们又真是!”搬运队的那个莽后生愤愤然地责备起来。

    也真是的。将军自有将军的去处。总不能叫他做我们的镇长吧?他要走了,这是值得庆贺的事。

    于是,大家伸长了颈,眺望将军每天从那儿走来的路口,希望他能像以前一样到街口这棵老樟树下来。人们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更想仔细地看看他。如果将军不见怪他们先前的胆小怕事,他们还想同他攀谈。

    要同将军亲热的欲望是这样强烈。忽然有个人提出来:将军昨天才出院,一时不会出来走动,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去呢?

    对,为什么不可以?完全可以。于是人们一呼百应,向镇外二里的癞痢山拥去。

    荒凉而寂静的癞痢山热闹起来。

    这个只有黑色的岩石和杂乱的荆棘丛的荒坡,原是小镇人最忌讳的地方。这儿打柴无树,牧牛无草,古往今来,一直是死回的葬身之地。据说阴雨晦暗时,还听得到怨鬼的啾啾悲声。这么个晦气地方,小镇人即使路过这里,也宁愿绕个弯子避开它。

    现在,山上这所与牢房为邻的新房子,成了一座香烟鼎盛的圣庙。人们朝圣来了。

    当人们拥上台阶,一眼看见精瘦、佝偻的将军时,突然收住了步子,谁也不敢第一个迈进门槛。伶牙俐齿的剃头佬,如簧巧舌也好像失灵了。许多人在背后用手捅他的腰眼,他慌乱地用自己也没有听清的声音喊了一声:

    “将军!”

    有好大一阵子,将军吃惊地睁大昏花的眼睛,说不出话来。后来,他明白了,枯黄的脸上,两行混浊的老泪,顺着密集的皱纹,弯弯曲曲地流下来。

    癞痢山同小镇相隔二华里,并存了无数个年头,而小镇人现在才第一次用喜悦的目光来光顾它了。

    人们最先惊喜地发现,将军在屋后坡上的石头缝里,挖了许多树洞。

    “打算栽这么多树吗?将军!”

    “是的,我想在死之前,至少治好这个癞痢头。可惜,这石头壳上种果树希望不大,只好种松树。”

    “莫非,将军先前想在这儿隐居一辈子?”

    “隐居?”

    “是呀,就是像晋朝时候,离这儿三十里开外的面阳山下隐居的陶公渊明先生哪。他先前是彭泽县令,后来不为五斗米折腰,弃官归田,就像这样。不过,你种的是松,他喜的是柳,故号‘五柳先生’。”剃头佬抓住机会,大大卖弄了一番。

    “哎呀呀,你扯到哪里去了。人家是古代名士,我算个什么?儿喝,儿喝”将军很艰难地笑起来,呛得直咳嗽“日后树成了林,再把山脚下那条河筑几道水破,农田可得灌溉之利,小镇也就有了有树的山,有水的河,再弄点花草鸟兽,这里也就成了公园。到时候,我给你们看园门。”

    五

    小镇到处都在盘算和议论着、怎么像模像样地给将军送行;送给他点什么和让他留下点什么永久性的纪念;今后怎样同将军保持联系,等等。有几个人还为争给将军饯行的先后次序,吵了起来。

    但他们谁都没得到这个有头有脸的机会。

    癞痢山重新被一片死一样的寂静包围了。虽然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人群来看望将军,但他们脸上不再有笑容。

    将军倒下去以后,再没有从病床上爬起来。他在昏睡中,体温有时候升得很高。无神的眼睛就直定定地瞪天花板,时而吼叫,时而嘟哝。突然有一天,将军完完全全清醒过来。他轮流巡视着一张张呆滞而忽然现出慌乱神色的脸,一边喘息,一边微笑。

    将军死得很静谧。

    上头立刻就来话:将军的遗体,就地火葬;不通知亲友;不发讣告;不举行任何形式的吊唁。但是,他们企图左右的这件事,根本就没有他们插手的可能。

    小镇人用一种沉着的蛮横和平静的狂热,垄断了将军的后事。人们一下子就把治理丧事的班子推举出来。这个班子立刻就作出了决议:依照最老、最重的乡俗,送将军西归。这个决议立刻就被大家接受了。

    镇上一个最老的长者,献出了整个小镇唯一的一具柏木棺材;老裁缝连夜赶制了全套的寿服寿被;遗体入殓的时候,焚起了高香,点亮了长明灯。因为剃头佬整容整得太慢,这个功夫花得很长。“八仙”由搬运队十六名剽悍的后生组成。起馆的那一刻,他们宰了雄鸡祭杠。那个被将军从垂危中挽救下来的伢子,由他老娘领着,担任了将军的孝子之职,披麻戴孝,向所有来吊孝的人,下跪叩头。停丧的日子,癞痢山突然生出了一片“森林”这是小镇人和小镇周围四面八方的乡村送来的孝幛和花圈。由那个将军呵斥过的小兵送来的当地驻军的巨大花圈,显得特别引人注目。

    出丧是在一个阴暗的早晨。整个小镇和四方乡野,天低云垂,悲声大励。尽管按照将军的遗嘱,他的墓茔就落在癞痢山,但浩浩荡荡的送殡队伍还是来到小镇的街上。“八仙”们抬着将军的灵柩,依次经过每家每户门前。每经过一家,就停顿下来,等这一家长长的一串“千字头”炮仗响完,再移向另一家。这就使得丧队的行进近乎蠕动。全长不足六百米的两条街道,竟走了整整一个上午。灵柩最后在街口那棵老樟树下,将军一向站立的位置上停了很久。人们一个跟着一个哭诉,呼天抢地。

    镇文化站就在镇街上,是一幢老旧的木板楼。从低矮的二楼窗户向外看,可以清楚地看到十字街口剃头铺对面那棵被雷轰了顶的老樟树,那个被大家喊作将军的人曾经牢固地保持着军人风度,一身军服从来都是笔挺的,几乎没有皱折;帽徽、领章鲜艳夺目;不管天气怎样炎热,从不解开风纪扣,挺直腰身,拄着拐棍,不时地眨一眨有点昏花的眼睛,一声不响地在那里一连站上好几个时辰。小丁也常常从文化站二楼窗口,长久地、一声不响地看他。这个人失去了权力,却没有失去尊严。命运将他抛弃到这个几乎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他却成为这个古旧的、嘈杂的、灰蒙蒙的生活中的一抹异样的亮光。使人想起命运的无常和有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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