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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鸽传来的,是这个月朝廷兵将调遣和牵涉朝局的大事。永琏看着,若是四年前,他必然会对信上的内容充满兴趣,但如今,他耳边总是响起那傻丫头天真直率的声音,夺去了他所有的心神——
君知留下来好不好?我们大家都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他眼前仿佛看见了品安坊的书库里,那傻丫头从书架上跌下来的样子,忍不住扬起了嘴角。他已经很多年没这样笑过了啊!
我等你好久好久了,你回来了我好开心啊!
“傻子”他在山顶喃喃地说,一时竟忘了手里正握着牵连军国大事的机密和动向。
“今年八月,皇上要陪同皇太后先去木兰而后去避暑山庄,各位为狗官贪吏所苦多时,亦有不少忠良为当朝所害,皇上出宫是大好机会,我们决定就在木兰下手。”一群作布衣蒙面打扮的人,在凤尾山上的山洞里集会,一个身材瘦小的长胡子蒙面人缓缓地说:“今年来降朝廷的蠢货不少,据传来的消息,这里头至少有一支队伍存着和咱们一样的心,都是要藉机行刺的,只是,暂时还不清楚是哪一支”
永琏也作了布巾蒙面打扮,不言不语地听着。突然,那长胡子向他望来——
“太子爷,咱们狐夜盟当初起事的时候,答应过你只乱朝而不举事,杀贪官酷吏而不谋反,但是如今形势不同,若有外盟相助,凭狐夜盟的武功实力,要弑君并非不可能,如果咱们成功,那天下就是你的了,凭太子爷的才智人品,若为国主将是大清之福!”
“正是,太子爷这几年带着我们杀官救患,才智武功大家都是佩服的”
“正是正是”
永琏没说话,好像一句句都听进去了,也好像一句句都没有听。
永琏冷笑,当初这群人聚集在一起,是因为有对朝廷相同的恨,这些人的兄弟亲友多因朝廷而屈死,所以聚在一起做些暗杀贪宫、报复仇人的事。
但今日狐夜盟的实力陡增,他们的心就不再那么简单,就开始想皇帝、想天下、想河山了,他们断没想过,他们商量要谋害的,是他的皇阿玛。虽然他恨他,却没恨过他这几十年为帝的成就。
皇帝并不好做,能做到像他这般,已经算不错了,虽然他恨,但他只想让皇阿玛尝试众叛亲离、被人遗弃的苦,所以他这几年设下圈套,挑明了那些皇子、后妃,巧笑倩兮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心思,相信这几年,皇阿玛的心里也不好过。
对永琏而言,那些恨如此也就足够了。他不希望皇阿玛死,纵然永琏变成了魔,做尽了见不得人的事,但他还是不想看见人死。
他死过一次,知道从棺材里爬出来,是怎样令人颤栗的感觉!
这些人的心已经被那些想像中的前程迷住了。永琏蒙面巾之下的嘴角挂着冷笑,他们盼着他弑君然后登基;或者是他弑了君之后,别人再弑了他去登基,无论怎么想,这些人都是一肚子猪油心肠的蠢才!
河山不需要易主,百姓不需要另一场流血,即使当今皇上驾崩,他们也仍然只是一群草寇,帝位自然有皇上的后继者来担,没有人会承认他们的!
何况——那是他的皇阿玛,无论他曾多么恨他,他还是他的皇阿玛。他不想见人死,自然更不想见自己的皇阿玛死。史上为谋帝位而血肉互残的很多,但,他永琏就是没那份心!
自头顶两刀之后,他的心已一片苍茫,幸好还有一个信着他、等着他的傻人儿守着他。为了她那份傻傻的心,他即使不能变回她执着的那个君知,也至少守着自己的一点纯良,不做出灭绝人伦、祸乱国家的事。
“太子爷,我们决定在木兰下手,你可有什么意见?”长胡子和众人商量了许久,沉声问。
即使他真有什么意见,也是不会被听进去的!
永琏冷冷一笑“没有。”
品安坊
夜里,永琏再一次来到盼儿的房门外,透过窗棂,他可以清楚望见那傻丫头的举动。
木兰之役,他必和狐夜盟成水火,他要救皇阿玛,但是乾隆显然不会原谅他这个妖孽,此行,他必然将腹背受敌罢了!横竖他也不打算再回来,此生既已被他败坏至此,那么再活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的人生在九岁那年已经结束;在师父命名“君知”时已经扭曲;在紫禁城被呼作“妖孽”时已经面目全非!再继续下去也只会为自己、为别人带来更多的痛苦而已
瞧你一夜,然后我就永远不回来了对不起,盼儿
“鱼儿水上游,狗儿洞里走。我等小姐来,日日不烦忧。一天一枝花,两天两枝花。三天不回来,我就搬回家”屋里的人用贺孤生“相忘”一曲的调子,哼着歌,非常愉快地在搬着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永琏诧异,凑过窗缝去看了一眼。
盼儿在房间里搬花盆,许许多多的花盆,种的都是一种开着紫花的植物。她一边哼歌,一边在花上洒水,那水只洒在叶子上,不能洒在花上,一列过去共三十一盆,那要花多少心思?盼儿却喜孜孜地边唱边洒。
三十一盆,一天一盆,正巧是一个月的轮回。
永琏用力地咬着下唇,呆呆地看着她在那些花盆间走来走去,像个快乐的大傻瓜。
突然,他整颗心都吊了起来,盼儿把花锄搁在桌上,她却像没看到这花锄似的在桌子边走来走去,丝毫不留意。若是一个不小心那花锄砸了下来,是要伤人的!
他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就看见盼儿哼着歌,一跳跳到某个花盆前面,弯下腰不知道要干什么,但这一弯,就准准地扫到了桌上的花锄。花锄晃了两晃,沉重带铁的一端掉了下去,呼的一声,向盼儿的后脑勺敲了下去。
永琏苦笑,这丫头能活过二十岁,简直是个奇迹!跌倒、撞门、撞人、摔本子,真不知道她的头会不会被越砸越傻了,心里想着的同时,他的身子已自有意识地翻进了屋内,稳稳地帮她接住了那险些敲得她头破血流的花锄。
永琏的动作素来轻悄,盼儿哼着歌,没有丝毫察觉,陡然一个回身,开口唱:“鱼儿水上游”突然瞠目结舌,眼睛睁大地盯着帮她把花锄轻轻放回桌上去的人。
“君知!”
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近地接近过他,今夜的他没有前几日那么凌厉,他的眼里缠绕着伤感的情绪,看起来竟有些温柔!
“别哭啊!无论别人怎么欺负你,我永远都会帮你的!”盼儿只当自己在作梦,低声说着那天她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我会一直等你回来的!”
永琏微微一震,那滴眼泪他已强迫自己忘了,她却始终记着。她以为自己在作梦吗?她经常梦见他吗?
在他尚未自怔愣中恢复的时候,盼儿突然扑了过来,双手环绕住他的颈,仰头送上一吻,贴住他的唇。那一吻一触即分,但永琏却整个人都惊呆了,心跳陡然失去了节奏,只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原来你是真的”盼儿怔怔地对着他说“原来你是真的!”
他的唇被她吻过后,显得特别艳,漾着盈盈的水泽。她没有放手,还是那样紧紧地抱着他的颈,痴痴地看着他。
她究竟知不知道她刚才做了什么?永琏无端地一阵激动,多少次,他都怀疑今生再也不能看见她痴痴凝视的眼睛,如今却却
她看了他一阵,眼泪缓缓溢出了眼眶“无论我怎样等你,你都不会再回来了是不是?如果你是真的,可不可以不要走?留下来陪我们陪我一起?我会乖乖地买菜、我会认真地做事,我不会总是把东西弄坏、我不会撞墙
君知,你留下来,我就不会总是想哭、我的眼睛就不会总是看不见、我就不会弄坏东西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永琏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还没说出什么,盼儿已再度把唇送了过来“不要说了,我不爱听。”她第二次吻了他,水琏可以感觉她唇上的咸味,那是泪呀!
是什么让她如此凄然?永琏任她吻着,全身自发梢到指尖都已僵硬。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不应该来看她的。他已经感觉到心头有什么东西即将崩裂,而那个东西崩裂后,就绝对挽回不了了
“盼儿”他开口“别这样”
她的吻停住了,缓缓地自他唇上离开“你不喜欢我亲你吗?”她低声说。
这让他如何回答呢?
他此生灰暗如斯,却偏偏有一股不甘,让他在决定前往赴死的时候,想要抓住什么。
盼儿啊!永琏一生败破,负君、负国、负你,你何苦何苦对我如此?
“你不喜欢我亲你,我就不亲了。”盼儿缓缓地放开他,嘴边却有一丝微笑。
泪水再度落在了她脸颊上,盼儿睁大眼睛,看着他含笑落泪,那笑笑得好苦!
“傻丫头,我怎么会不喜欢”他喃喃自语,双手一揽,把她小小的身子紧紧地拥入怀里“我爱你,你知道吗?”他抱住她比她环抱住他的颈的手劲要强得多,他的吻也比她的灼热得多“君知是爱你的千万别忘了”
相拥相吻中,问不出任何疑问,她被他抱在怀里好幸福,却突然全身一麻,她睁大眼睛——永琏在她最幸福的一刻点了她的穴道!
他缓缓放开手,缓缓地退了一步。盼儿眼里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只见永琏弯下腰,自她栽种的盆花中一盆盆地望过去,折下其中的一枝,缓缓地插在了她的髻上。
“别哭,以后要会照顾自己,别再老是跌倒了。”永琏居然还能开玩笑,只是声音有些怪异。
我不要!我不要会照顾自己!如果我不会照顾自己,你就会出现!盼儿想大喊出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绝望地看着这个她自十六岁便牵挂着的男人转过身去,推开了门,就像那天一样走出门外,然后细心地合上了门。
无论你做了什么罪过的事,我都能原谅你,只是,你为什么不给我原谅的机会?你不要就这样走我真的什么都不要只求你能留下来即使不是陪我我也开心啊别离开我
盼儿眼里的泪变成了血,然后,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永琏关门那一刻的背影成了她眼中最后留下的影像,此后无论是眼前、还是人生,都是一片黑暗,黑得没有边际
高宗二十年八月。盼儿已经瞎了三个月了,期间又逢她的爷爷过世,她却坚强得让人出乎意料,坚持一定要做事,不能跑腿买东西她就洗碗,叫吴妈一边看着,洗过几次后知道了碗盘的位置,她就熟手了,而且居然没有打破。
她也没有愁眉苦脸的,每日还是一张笑脸儿对人,问她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她也说不出来,只说突然间看不见了。
贺孤生是唯一一个知道她被人点了穴道的人,因为穴道根本就是他解的,但盼儿既然不说,他也就闭嘴。她这双眼睛要谁来抵偿,贺孤生很清楚,只是他不想说出口,让这个丫头伤心!
爱新觉罗。永琏,不必我贺孤生诅咒你,你这一生也必不得好死!
“吴妈我告诉你一个笑话,”厨房里,盼儿和吴妈坐在一起剥毛豆“刚才卖菜刀的经过咱们品安坊门口,我听着他叫着卖刀啊,买一刀,送一刀!,你猜我想到了什么?我只想着,这卖刀的是干什么的?买一刀,送一刀,杀手杀一个人还附送再杀一个?”
吴妈大声笑了起来“丫头跟着贺公子久了,满口的江湖话儿!”
“没啦!”难得盼儿有些害羞,往吴妈怀里躲了躲。
“丫头,贺公子对你那么好,你什么时候才打算嫁了他?”吴妈三句不离本行,满心地计画着盼儿的终身大事,那股热衷,不比当日计画给君知煮安胎补品来得少。
盼儿的脑筋停了停,迷糊地问:“我为什么要嫁给贺公子?”
“傻丫头,贺公子是大人物,他对你的好,连吴妈都看出来了,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吴妈絮絮叨叨地分析“人家若不是在等着你,怎么会留在咱们品安坊?你别再想着咱们小姐啦!小姐虽然好,却没有半丝把你放在心上。”
“吴妈,但我就是喜欢小姐啊!”她真心地笑着“我喜欢小姐,所以我不会嫁给贺公子。贺公子人很好,他一定会娶到好媳妇的。就算他不要,天底下那么多姑娘也会争着嫁他。”盼儿的脚在椅子下轻轻一踢一荡的,就像无忧无虑的小丫头。
“傻丫头。”吴妈心疼了起来,一把把盼儿搂入怀里疼着。
“我不盼小姐能娶我,”盼儿低声说“我只盼他不要那么苦,但他总是不开心。”她叹了口气“我好担心小姐。”
“小姐那么大本事,没人伤害得了,别担心了!”吴妈哄着她。她现在眼睛看不见了,爷爷也死了,整个品安坊都替她难过,而她却老笑着。
“别人会欺负他!”盼儿说“很多很多人都要欺负他,他不是坏人,只不过别人欺负他,他终于生气了而已。他是好人啊!欺负了别人,他心里其实很苦!”
吴妈听到最后,都不知道这傻丫头在说什么了,她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今天的毛豆不错,丫头今天中午想吃什么菜?”
“我要吃毛豆炒肉。”盼儿没疑心她调了话题,笑颜依旧灿烂。
贺孤生就坐在厨房对面的屋顶上,听着下面两个女人的对话,自嘲地笑了一下后,举箫就唇,轻轻吹了起来——
八月,当今高宗皇帝陪同皇太后入驻木兰。
八月十五,贼人袭击圣驾,准噶尔、宰桑、乌鲁木亦反,圣驾大惊。当此之时,贼众忽然自相残杀,血流三尺,圣未伤,贼人十九受伤被擒,数人走脱。
“太子爷,纵然你记着血脉之情,也不该毁我狐夜盟兄弟十九人,他们都是你这几年来的同伴,当初是为了你,我们才相聚在一起,就算狐夜盟不该杀你亲父,你也不该下此毒手!”长胡子和永琏一边躲避侍卫的围捕,一边冷冷地相互攻击。“我以为你恨不得他死。”
“恨不恨与杀不杀人无关。”永琏淡淡地说“你的兄弟们也不是我杀的。”
“若不是你挡住了必得手的第一轮剑阵,那十九人怎么会死在乱箭之下?你又不是不知剑士出手一击,生死置之度外,若不能得手就是被杀。
你救你老子,却不想想死的那些人连老子都还没当成,你过意得去吗?”长胡子狠狠地说。
“决定今日要行刺的人,可不是我。”永琏淡淡地道“我也没说今日不救驾。”
“太子爷,议事之时,我曾问过你的意见,你当时为何不答?”长胡子愤怒。
永琏扬起一抹冷笑“当日我若反对,今日也就来不了木兰,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排除异己、声东击西的事,你也做了不少,我从不管你,不是我不知晓!”
“嘿嘿!你倒是为你老子考虑很多,可惜他不知道他的命是你捡回来的,到头来,他还是要杀你、要你的命,值得吗?”长胡子冷笑。
永琏眼里冷笑的神色变浓“我爱君爱国,你不该赞我吗?你心中的对错是根据什么来的?不顺从你谋反登基就是大错特错?当今圣上就算不是我爹我也会救。套一句俗话,我为苍生为百姓。何况,他是我爹!”
两个人边跑边争吵,一眨眼间,掠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后边追兵如蚁,也不知道这两个人能躲得多久,能不能活着离开木兰府。
盼儿在半夜里突然惊醒了,眼前是一片无边的黑,她不知道此时是不是半夜,但凭屋外的虫声,她直觉夜已深。
突然的心惊肉跳让她无法再入眠,就像爷爷死去那天一样,不祥的预兆扑面而来。
谁在屋里?她警觉地拉着被子。有人在屋里!她不知道是谁,但有人在屋里!“是贺公子吗?”她低声问,心里却知道不是贺孤生,贺孤生不会有这样的寒气。
来人冷笑“你的贺公子今天心情好,大概半夜吹箫去了,不在屋里。”说着,一双冰冷的手抓起了她“我知道你很想见你的小姐,我带你去见他,好不好?”那人用哄孩子的口气说。
盼儿一惊,低声问:“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们家小姐的下落?”
“他落在他爹手里了,如果他爹还记得他是他儿子的话,大概会落个圈禁的下场;如果他爹不认他这个儿子大概三日之后就要处斩了。你去不去见他?”来人轻柔的说。
盼儿的额头慢慢渗出了冷汗。君知他出事了?
“你是谁?”她坚持地问“小姐他爹又是谁?”
来人惊讶地看着她“他没有告诉你他是谁的儿子吗?”
盼儿迟疑,君知什么都不曾告诉过她,宝福不说、贺孤生不说,她也从来不问,她只知道四年前在紫禁城头,他们说他是妖孽。
“谁?”她忍不住问。
“当今圣上。”来人冷笑“你的小姐,正是当今圣上的二皇子——爱新觉罗?永琏。”
什么!?盼儿记起来了,她记得有一天晚上,她听见有人对着他叫“二阿哥”当时,她还问过他“阿哥”是不是坏人?而他回答是的,她还记得。
“皇上的儿子”她喃喃。
来人把她从被窝里抓了出来“跟我走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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