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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文摇头。“既定的,待定的,未定的,修辞无所谓。关键是,当你处在大人物的目光下,你身上将不存在任何偶然。”
“C女士”冷冷瞄他一眼,似乎嫌雷文太多话。但杰罗姆没精力留意他们的诡秘眼神,经历太多的离奇事件让他丧失了基本的判断能力。在歌罗梅时杰罗姆曾与“广识者”频繁接触,但怎也想不通它肚里竟是这番光景。三人赖以栖身的液泡凝定不动,那些上浮的气泡却纷纷炸开,如五色水母荡漾着淡去,既艳丽又恐怖。
手按方才被箭矢洞穿的伤处,杰罗姆禁不住阵阵恍惚。
胶体水域中充塞着离乱的梦,有些属于他,有的则完全陌生。某些梦境不像普通液泡那样呈卵圆形,而是奇形怪状,透着短命和疯狂的劲儿,多看一眼便增加一分惊悚;反观身后,无数凝胶冷却多时,结成坚硬的琥珀,把曾经的点滴回忆牢牢封存。身后的凝胶体积如此庞大,往上看直达天穹,被时间压出一道弧形浅边。回头看令他的目光凝滞,杰罗姆必须用力眨眼以免被回忆粘住。不过至少,这里同外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没有回头路。逝者不可追,他必须继续前进。
杰罗姆皱起眉头。未来对他也并不友善。前方的胶体水域被煮得滚开,泡沫沸腾着,每一步都可能将他卷入上升的涡流中。
——我的生活竟然是,呃……一锅热果冻?
这样安排对一个没有味觉的人真的太贴心了。
同行的两位胸怀叵测,难说打的什么主意,这会儿都安静地注视他,眼角眉梢锁着太多奥秘。杰罗姆抚摸右胸不存在的箭伤,现在那儿光滑平整,但疼痛教他明白,梦中所受的伤是洗不净的。这时假先知洞悉了他的犹豫,眼光闪烁,在他脑中投射出一个意象:
杰罗姆?森特化成一只追踪露珠的甲虫。
甲虫森特被口渴驱使,沿弯曲的叶脉爬行。尖端的地平线上,阳光指点着去路,但光明过处露珠只剩下蒸气,焦渴随时在撩拨他。即便如此,露珠的光许诺了一个天堂,甲虫森特于是不断爬行,令这场绝望之旅欲罢不能。迷离的水雾亦真亦幻,甲虫的智力却不包含犹豫,赋予他无限的驱动力。前进是必然的,追逐是永恒的。
从甲虫小小的天地中挣脱,杰罗姆?森特不禁狠拍自己的头。
事情够明白了。继续追逐至少还有反光可看,还有什么东西在前方等待;一旦停止了运动,就只好留在黑暗里,做一只黎明前渴死的孤独的甲虫。
想清楚这点,杰罗姆板着脸迈出下一步。
******
“叮当,叮当。”撞击声清脆动听。
眼中俱是深灰色。杰罗姆站在齐肩高的田里,踮起脚朝远方眺望。
群山之巅高塔林立,左右打横排开,之间以长长的黑色缆线相连,像结满蛛网、伸向天空的五指。天上还蒙着雾,昼夜难分,山脉尽头的空气青里透白,仿佛被扯到快要撕破的薄丝帕。
杰罗姆推开身边一株作物,想确定一下方位,指尖却传来清晰的痛。这棵“作物”赫然是张金属人脸。嘴微张,眼半闭,正哼着小曲自娱自乐。人面花随风轻摇,脊椎构成的主干上挂着杰罗姆几点血浆。
杰罗姆舔舐伤口,撞击声再度从他颈间敲响,“叮当,叮当。”这样单调的时候岂能没有伴奏呢?杰罗姆意识到许多双眼睛在死盯着他看,还有不少活人潜伏在人面花丛中,大多充满敌意,身体瑟瑟发抖。铁锈味,血腥气,活物的体臭……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叮当,叮当。”他不为所动,继续拨弄脖子上的乐器。寂静很快被打破,背后响起粗噶的呼吸与急促的踩踏声,然后入耳的是齿轮和转轴的咔哒响。
兴许是个骑马而来的钟表匠?
潜伏的人们开始哭叫,人面花在狂奔中纷纷折断。杰罗姆?森特取剑在手时,衣衫褴褛的男女像猎狗嘴吻前的狐狸、掠过他身畔亡命逃窜。轻抚着短剑,杰罗姆与身后的捕猎者面对面。那是一名蜥蜴骑士、至少形状有点像、正手持枪矛高踞坐骑之上。骑士拥有两颗萤石造的眼珠,火花闪闪晶莹透亮;它那水晶甲壳下嵌满齿轮和擒纵器,像一台疯狂的座钟,不断滴答滴答,计算着人类剩下的时光。
“眼睛漂亮。”杰罗姆?森特由衷赞叹。他抬头,脖子里一长串萤石项链风铃般发响。
******
扁酒壶只剩少许液体,朱利安?索尔惋惜地听听,然后眼光冲下,说:“欢迎参观金属嘉年华。”
杰罗姆手扶栏杆,风把他一身戎装吹得猎猎作响。在令人惊骇的高度之下,目光穿过大段冰凉虚无的夜空,他俯瞰着混凝土鸟笼般的城市。几秒钟里直觉告诉他,罗森里亚正在燃烧,随后他才意识到、那只是灯光带来的幻象。
事实上,一棵巨树自三桥地区正中蓬勃而出,火焰形树冠遮盖了大半座城市,枚红色金属枝条布满亮点。诡异的居民们栖息在“石枞树”的荫庇下,随处可见蝙蝠翅膀乘着月光滑行。城市西北,一幢独立修理平台迈开四条长腿在树枝间逡巡,背上活动着疲惫的奴隶,纳凉的商人,蠕动的发光菌落。
维修平台超过六十尺高,设有殖民者的工程站和设备完善的空港。平台随时垂着头,被沉重的负载所累,行动时却似优雅的水禽,步伐非常轻盈。白天利用太阳能飞舞放哨的金属云雀先后归巢,只见数千只鸟儿列着队,折起黑色翅膀降在平台上。不多一会儿,整座平台便插满黑羽,像一只鹳的倒影。
太阳虽已落山,市中心仍生气勃勃。相比这片有树荫遮罩的城市,城外的乡村全在战火中化成了灰。五颜六色的污水灌溉着边缘地带,漫过重重荒滩,随意分叉,将沿途的动植物毒杀干净,提醒着人们大地在征服者铁蹄下的惨状。
朱利安语调忧郁。“不会是场简单的谈判。”
“绝不会。”杰罗姆几乎听不见自己,“可我必须把她赢回来。”
******
嗖,嗖——
夹着碎石屑的风锐利如刀,脸颊多出几道划伤……他的呼吸又浅又急,身体如风中柳叶,和看不见的舞伴共舞。左、右、左,眼睛几乎跟不上夺命的节奏,直觉却疾呼救命:危险!危险!……一次本能的闪避,几乎扯断自己的韧带,仍躲不开重重一击。叮!刀剑相交,仿佛两根点燃的仙女棒……杰罗姆虎口破裂,短剑顿时卷了刃。
头顶骄阳似火,他背后只有冷汗。这是场不可能的决斗。
对手延伸的影子稳稳攫住他,巨大剑压不逊于打桩机。一柄剑在那人手中四面开花,舞成难以辨认的光团,不论速度、技巧还是力量,实力差别说明了一切。再来一记,杰罗姆持剑的右手彻底麻木,湿血混着冷汗滑动起来……一声长鸣短剑脱手,斜插在闪光的盐山上。
失去了兵刃,杰罗姆?森特完全镇定,甚至抽空扫视着周围。
埃拉莫霍山十公里宽的火山口宛如巨怪,死火山被浇筑成碗型的钢铁深渊,驻扎着无法匹敌的、蠢动的大军。杰罗姆用余光一瞥,九点钟方向曼森伯爵还在冷笑观战。大恶魔翘起一条腿,坐在蘑菇伞的阴影下呷着绿酒,只等他血溅当场,便是倾巢出动的时刻。
“欠你的,还给你。”眼神绝望平静,他轻声道。
“想拼命吗?”盐晶映花了两眼,索命的煞星站在大片眩光中横眉立目。“跌死你吧,G!输就是输,逞什么英雄!”
“至少我试过,试过挽救每一条性命,包括敌人……真希望你能活,去随便什么地方,找一个女人,真正安顿下来。”笑容饱含苦涩,“不过马上,全完了。”
一块阴影划破晴空,在盐晶地面投下激坠的影子。阴影拖着条橘红色尾巴——橘红色的降落伞吃满了风,如同一朵血浸的蒲公英。相比巨怪般的火山口,蒲公英微不足道,若非天气晴好甚至无法吸引一只鸟的侧目。但这一刻,所与人都感到了阴影的迫近,那是动物对地震的预感,是埋藏于大脑原始皮质中对死的嗅觉。
距离地面十五公里,蒲公英爆炸了。
霎时间低空光芒万丈,一颗新太阳无止境地倾泻着炽烈白光,火球转瞬填满全部视野,在眼球煮沸前刻下最后的映像:蓝紫色电芒在橘红火球表面飞窜,火山口的“铁碗”盛满岩浆与气化冤魂,埃拉莫霍山的水平高度被横削去一公尺,钢铁像羊皮纸般冒烟翻卷着,血肉之躯好似狂飙中的微尘。这时第一波冲击早荡平了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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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之惨烈缺乏起码的真实感,杰罗姆?森特交叉双臂近一分钟,似乎这样做能提供些许保护,令他不至于被吹到地狱最下层。末日景象在心中逐渐消散,睁开眼吞没地平线的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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