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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见,刀子

    朱朱出事的那天中午,阳光来得异常猛烈和茂盛,像一把巨大的伞从天空黄灿灿地空投下来,照在中学校园绿茵茵的操场和古老的建筑上,发着刺目而带着白点的光。没有风,这座城市的大地被巨大的热浪笼罩,所有的一切都显得躁动和不安。

    中午的时候,我正在教室翻着一本书,大勇就推开门冲了进来,他一脸的慌张:“西鸿,不好了,朱朱杀人了,朱朱杀人了”我愣了一下,然后大脑“轰”的一声出现了空白。

    一辆呼啸而来的警车尖锐地鸣着警笛停在校园的草坪上

    朱朱出事的时候是中午。朱朱人又矮又小,朱朱冲动而又喜欢玩刀。

    中午的时候,朱朱去发廊剪头,我记得他曾经给我们说过天太热,他要去刮光头。我说只有犯人才刮光头。他咧嘴笑了笑,说如果被抓进局子就用不着再刮了。他这样说话的时候还一脸得意,但他决没想到这句玩笑话竟不幸把他自己给言中了。

    发廊里剪头的是三个小青年。朱朱因为给他剪头的人动作慢了可能是天太热,剪掉的头发有几根掉进了他的颈窝,朱朱就和他们大声吵了起来,后来就动了手,而且是朱朱的拳头先伸出去的。对方三个人一起上,拳脚一阵乱飞,把朱朱揍了个落花流水,连鼻血都给揍出来了。动手打架的时候朱朱的头刚剪到一半,就是说他一边头上有头发,而另一边头上却光光的,也就是阴阳头。

    朱朱被揍了之后心里火气直冲,他就顶着个阴阳头从发廊里冲出来,冲到大街斜对面的饭馆里抓了两把大号的菜刀,提着就像疯狗一样地扑了回去。

    饭馆的人看见朱朱的阴阳头就感到非常好笑,他们只注意朱朱的新潮发型去了,没有想到他会去抓菜刀。饭馆的生意显然不太好,有几个人在打瞌睡。当朱朱抓了菜刀冲出饭馆的时候,打瞌睡的人也醒了。他们意识到朱朱要干什么,全吓坏了,要知道凶器可是饭馆的呀,于是便有人往附近的联防点跑。

    朱朱提着两把大号菜刀疯狂地冲过大街,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时他的模样非常吓人,头发是稀奇古怪的阴阳头,脸上飘着鼻血,眼睛像电光,手里提着两把磨得锃亮的大号菜刀,他冲过大街的时候,阳光下的行人全吓坏了。

    后来朱朱回忆说当时他气坏了,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弄死他们。他回忆的时候一脸沉重,那会儿他已从劳教所放出来,而我大学已经毕业,他痛苦地说当时自己太不懂事了,动不动就要弄人,为什么不有话好好说呢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泪水都流了出来。

    菜刀锃亮,在炽热的阳光下折散出白光。朱朱疯狂地冲进了发廊。

    发廊里的三个人丝毫没有料到朱朱会反扑回来,他们点上烟正在那里洋洋得意地议论朱朱:“刚才那个宝器,龟儿子实在欠揍,居然想和我们三个人作对”

    这时候,朱朱提着菜刀冲了进来。刀光一闪,一刀便砍在了那个正在说话的人肩上。

    其余两个人还没反应过来,朱朱的刀已经追了过去。朱朱疯狂地舞着菜刀,又砍翻了一个。

    另一个转身就跑,刚跑到门边,朱朱就一菜刀劈在了他的屁股上,但是他忍着疼痛仍然强撑着跑掉了。然后朱朱就开始舞着刀在屋里乱砍,把发廊里的东西砍得稀烂。

    躺在地上的两个人吓得晕死过去,其中一个还尿了裤子。

    这时候朱朱看见了墙上的一大块明晃晃的玻璃,玻璃里的朱朱一脸杀气地顶着一个阴阳头。

    朱朱一刀砍在玻璃上,玻璃发出一声脆响,落下来纷纷扬扬的碎片,有些碎片就溅在了朱朱身上。这家伙眉头也不皱一下,继续提着刀在发廊里乱砸。两把菜刀的锋刃到刀背中间都沾着血,而朱朱像一枚钉子。四五名联防队员提着电棒和橡胶棍飞快地冲进来。“放下凶器!”他们叫,声音又大又严厉。朱朱的眼神里突然掠过一丝仓惶,手里的菜刀掉在了地上,整个人突然软了下去。

    当我和大勇以及班里的一些同学喘着粗气跑到发廊的时候,我亲眼看见发廊里一地零乱的玻璃碎片,里面的许多家什被砸得稀烂,许多物件上还布满了一条条深深的刀痕,墙上和地上都沾着血迹我吃惊地看着这一切,额头上冷汗热汗都在冒。

    发廊外边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门口站着两名保护现场的联防。

    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阳光在我的眼前全变成了一道道有着黑点的白光

    贝小嘉捏着我的手,她用方巾给我擦汗。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感到浑身无力,心里空荡荡的,我突然发现我的内心升起来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恐惧。

    “我们回去吧。”大勇说,他的神情也很紧张。

    那一天,警车在校园尖锐地鸣响,我一直没有看见朱朱。

    “朱朱脾气不好,朱朱容易冲动,他早迟要出事西鸿,你不改改脾气,你也一样。”这是以前文青水对我说的。我再次见到朱朱是在一星期之后的全校师生大会上,他光着头耷拉着脑袋戴着手铐站在主席台一角。

    操场旁边停着两辆警车,没有鸣警笛,但红色的警灯仍在不停地转动。

    校长在宣布开除朱朱的学籍希望所有同学引以为戒之后,一名穿制服的年轻公安宣读朱朱劳教三年的判决书,宣布完后就把朱朱带下了主席台。在这个过程中,朱朱一直耷拉着脑袋,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像一根可怜的木头。

    在操场旁边,坐着朱朱的父母,他的父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一脸铁青,而他的母亲一直在流泪。操场很静,偶尔会听见朱朱母亲拼命压抑住的抽泣声。

    程岑也来了,他一直和朱朱关系很好。程岑他们职高要早我们一些时候毕业,现在他刚拿了毕业证正准备找工作。程岑站在停警车不远的一棵大树边呆呆地望着朱朱,那里还站着一些看热闹的教工家属。

    我坐在操场上,也像程岑一样呆呆地望着朱朱。而坐在我旁边的贝小嘉一直在偷偷地观望我的表情。这个星期我心情一直不太好,有时候晚上还要做恶梦,白天人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恹恹的不爱说话。贝小嘉只是陪着我,但我明显地感觉到她复习功课已不那么专心了,我知道她在担心我,可我总是提不起精神来。

    朱朱被押着走进警车之前,他的母亲终于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朱朱”他的母亲哭喊着追了过去。程岑也喊着朱朱的名字跑向警车。

    远远的,我看见朱朱的母亲在阳光下哭得很伤心,她的头发几乎完全白了,被风吹拂起来,零乱地飘着。那一刻,我的眼里有了泪水

    校长正在大讲“引以为戒”他并不知道不用他讲这些道理我们也从朱朱的身上体会到了许多刻骨铭心的东西。我突然从会场上站起来,飞快地向警车跑去。我站起来的时候吓了贝小嘉一跳,她伸手想拉,但没拉住。大勇也跟着站起跑在我身后。

    “程西鸿,马大勇”班主任老头吃了一惊,他叫。

    会场由于我和大勇的突然举动引起了些微的骚乱。

    我们飞快地跑到警车旁边:“朱朱”

    朱朱早已满脸泪水:“妈妈,爸爸,”朱朱大声哭着“我对不起你们,这次我改,我一定改”他的父亲扶着他哭得非常伤心的母亲站在旁边,他的父亲虽然脸色铁青,身体有些微微发抖,但自始至终没有掉一滴眼泪。

    许多年后朱朱告诉我,他父亲当年几乎不准备再认他这个不孝的儿子了。

    两名执法人员抓住朱朱的手“上车上车,”他们严肃地说。

    “西鸿,程岑”朱朱的声音里有一种彻底的疯狂“不要再混了,不要再在社会上打架了”这时候朱朱的眼里开始下一场倾盆大雨,他的声音显得无助而仓惶。

    警车在阳光下响着激烈的马达声,警笛开始叫起来,声音尖锐而又充满了庄重。

    朱朱坐在镶有铁条的警车后座里,脸上充满了无助,泪水汹涌如同一条永不停止的小河“西鸿我家里有什么事你多给帮帮我妈她”朱朱戴着手铐趴在玻璃上:“我妈她老了”阳光下,朱朱母亲的满头白发在风中飞舞,仿佛沾满了雪花的野草在轻轻地摇着,摇着而警车开始飞驰。

    “朱朱”她的母亲发出悲凉而又是无助的哭喊,接着人就晕了过去。

    我和程岑,大勇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什么时候脸上都有了泪花。

    在我们身后,是全校师生惊异的目光,我没有回过头去,我的眼里是湿湿的泪水。

    就在朱朱被送进劳教所的那天夜里,夏天的月亮依然一如既往地银白亮丽,我和程岑、大勇提着几瓶酒走到江边。江水淙淙,月光下的青草地有着一种惊心的绿。我们在一块石头边坐下来,一人抱着一瓶六十度的白酒开始喝。在这个过程中,谁都没有说话,大家只是抱着酒瓶往嘴里灌,一口,又一口。我们的心情都很沉重,但我们知道,那并不仅仅只是因为朱朱后来我就有些醉,我提着酒瓶从石头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沿着江边铺满了鹅卵石的防护堤走。程岑和大勇抬起头看了看我的身影,什么也没说,只是拿着酒瓶慢慢地把自己当做敌人一样地灌。月光照着一个人的忧郁,那么多的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上了我年轻的面颊。我歪歪斜斜地提着酒瓶,那里面还荡漾着一小半瓶白酒,我把它随手丢进江里,瓶子发出脆脆的冒水泡的声音一点点地下沉的时候,我感到内心也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地下沉。

    我从怀里摸出从不带鞘的刀子,那是一把在做工和材料上都非常讲究的刀子,它大约有七寸长,刀身纹了花朵,薄冰一样的锋刃像霜一样逼人心魄,尤其刀尖,亮亮的,像一滴寒芒,比一枚针更为锋利。我轻轻地抚摸着刀子,就像在抚摸着一个凄艳绝伦的冰雪美人。我用手指轻轻地一弹刀身,它就会铮铮作响。它曾经陪伴我整整四年无知的青春期时光,它常常会在一场混战中追上一个人的屁股或者其他可以流血但受伤后并无大碍的部位。我捏着刀子,我的泪水流下来,滴在刀子上。刀子发着月亮一样的光。此刻它在我的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恐怖的面孔。我记得那个教我玩刀的人曾经对我说过,他说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对你自己的刀子充满了恐惧,你就千万不要玩刀了,因为那时你的心里已经有了责任和良知,有责任和良知的人是不适合玩刀子的。而现在,我对刀子产生了恐惧

    我用嘴唇碰了碰刀子,刀子伤心而冰凉,刀子上有一种痛疼的寒光,像一支鞭子突然从我的心中响亮地划过。我把刀子从嘴唇上移下来,然后使劲地捏了捏刀柄,义无反顾地把它扔进了江里。刀子划出一条好看的弧线,掉进水里溅起几滴浪花,发出脆脆的声音。

    从那以后,我就非常讨厌别人叫我以前玩刀时的绰号:刀柄。因为从我把刀子扔进月光下的河水里开始,刀柄这个名字就永远不存在了。因为玩刀的时代已经从我心里死去,并且永远不会复活。

    唐儿和邓起的婚期定在八月二十日。

    当邓起把这个日子告诉给唐儿并同时告诉她已经发出了请柬的时候,唐儿刚刚才被邓起压在那间蒸笼一样的房间的楼板上干完那件事。“你妈妈也会来,”邓起看了一眼唐儿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说:“怎么?不高兴。”于是唐儿只好在脸上拉出一丝微笑。

    “八月二十日”唐儿想,她感到心里被巨大的黑暗填满,她突然想到了文青水。

    这一段时间,在师大校园,学生们关于毕业分配的去向问题像传染病一样弥漫在四面八方。谁谁谁去了哪里,谁谁谁想去哪里,大家一谈到这个话题都激动异常。在这个过程中,唐儿清楚地知道了文青水将会留在校报。

    “唐儿,和你很好的那个会脸红的文青水留校了哩,”有女生银铃一样地笑着这样嚷“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吧”唐儿只好跟着她笑,她笑得很难过。而唐儿的去向却在她踏进大学校门之前就已经定下来了,那就是在离师大并不太远的钢厂子弟中学教书。有时候唐儿会想到逃避或出走,她想起了巴金小说中的人物,但这个念头刚一升起便熄灭了。唐儿知道自己不能摆脱命定的道路,她想自己唯一可以报答邓起的方法就是把自己嫁给他,然后按照邓起的愿望为他生下一个儿子或者女儿。

    不过,唐儿一想到自己会这么近地和文青水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就会感到一点点安慰。“起码我还可以见到他。”唐儿忧郁地想。

    “八月二十。”唐儿默念着这个数字走回校园的时候,心里不知为什么就有了想见一见文青水的想法。她感到男生楼有一间熟悉的房子现在像一种来自天空的魔力在召唤着她,她感到心里有一种躁热,泉水一样在流动

    文青水留校的事情已经定下来。师大人事部已经在调他的档案了。

    但文青水仿佛对这些无所谓似的,他成天四处游逛。白狐和林川他们都认为文青水很快乐,尽管他的快乐里好像隐藏着一种令人不愉快的玩世不恭,但大家都认为他是在努力借这种方式来驱赶唐儿留在他心里深刻的影子,更何况他还常常和那个大三的虽然相貌很普通但身体线条却很流畅的女孩章玫在一起进进出出。于是大家都认为文青水已经快要从唐儿的阴影里走出来了。文青水对章玫几乎谈不上有感觉。章玫实在是太平凡,平凡得让人常常记不起她来。“章玫是谁?”当章玫的名字偶尔被朋友们提起的时候,文青水就会不自觉地说出一句:“章玫是谁?”大伙还以为他装傻,都笑起来。程西鸿以为文青水是由于章玫长得不漂亮而不愿意承认,就说:“女朋友平凡一点好,适合做家务,要这么漂亮干嘛,又不是去商店买花瓶。”大伙都附合着:“对,对,平凡一点好。”

    文青水寝室的门常常是虚掩着的,并没有关上。章玫总是在中午来敲门,她总是先敲几下,然后再把头悄悄伸进门内:“文青水在吗?”她说。

    这时候文青水一般都躺在床上,听见声音就机械地走出来。

    章玫实在是很平凡,在文青水关于章玫的记忆中,章玫总是普通得像饭桌上平易近人的蔬菜,文青水觉得她几乎没有什么新鲜感,她永远都穿圆领衫和牛仔裤,好像从来都不会脱下来洗掉一样,尽管她的衣裤总是整洁而朴素。

    文青水其实并不是真的记不得章玫,他只是常常感到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阵烦乱,并且会出现空白和迟疑。他想我这是怎么了我不是已经忘记了唐儿吗?

    但是文青水架着黑边眼镜的脸上却常常表现得很快乐,他知道自己是想掩饰什么夜深的时候,文青水在寝室同学们的鼾声里总是很难入眠,白天的坚强在夜晚里变成一望无际的脆弱,他常常会被泪水和恶梦困惑到天亮。“这都是因为她!”文青水偏执地想,他觉得自己现在非常讨厌唐儿。

    文青水在白天总是显得很慵懒,他和章玫机械地在江边的青草地上散步。每次走到那片青草地,他们就要干那件事,相互怀揣着各自的秘密。

    而一旦干完那件事,文青水就会觉得很无聊,就想马上离开她,尽管文青水承认自己的内心深处并不是太讨厌章玫,但也谈不上喜欢她,哪怕一点点。后来文青水在回忆自己和章玫那段畸形的交往中,他发现那会儿他只是把章玫当做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而已。“青水,”章玫虽然是被动地干那件事,但她的漏*点总是越燃越旺:“和你在一起真好。”她的声音像梦呓。

    章玫实在不能算一个太令人讨厌的女孩子,和文青水接触的这一段时间里,她几乎没有对文青水有过什么要求,就连说话也会表现得如同一个小孩面对玻璃器皿般的小心翼翼。而只要文青水需要,她就会像一个士兵对上级长官一样随叫随到。章玫的话文青水并没有听见,他眯着眼躺在青草地上看着天空,天空有很亮的云。文青水感到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疲倦在围绕着自己。

    章玫对文青水的态度并没有生气。尽管有几次她也奇怪文青水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要了自己的身子,但她很快就丢掉了这种想法,代之而来的是只有初恋的少女才能体验到的快乐的秘密。“诗人都是高傲的,对万事万物都一样,”章玫想“包括对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居然还会为自己能够和一位诗人爱着而害羞。所以她并没有在意文青水对待自己的态度,并且后来还慢慢习以为常。

    现在也是这样,她甚至认为恋爱中的男人就应该高傲一点。章玫对刚刚经历了的又一次**毫无兴趣可言,她躺在文青水旁边,对文青水说:“青水,我背诗给你听吧。”文青水并没有表示同意或者说不同意,章玫就背了起来,她的普通话很有些流畅,柔柔的,像静夜里的钢琴曲。四周寂静无声,只有江水淙淙如同一个个音符,阳光很好,青草地绿绿的一望无际,后来文青水就在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诵诗声里睡去了。

    章玫停下正在背诵的句子,她发现文青水已经悄悄地合上了眼睛,阳光照在他青春的脸上,他的脸有红红的苹果般的色彩,嘴里还含着一根绿绿的有着肥胖枝干的青草。章玫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他真可爱,”章玫想。然后她就轻轻拿掉文青水嘴角边衔着的青草,红着脸把自己的嘴唇在文青水的唇上轻轻地碰了碰,然后立即移开。她趴在草地上,用手托着下巴,非常专注地看着文青水,好像文青水的脸上写着什么精彩的事情。文青水仍然睡得很沉,他并不知道有一个少女在梦中吻了自己。

    文青水醒来的时候天边已经出现了彩霞,在落日的辉映下大气而美丽。

    文青水醒来所看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一双眼睛,一双满含着痴情和平静的小眼睛。他有些不自在地站起来做了个伸懒腰的动作:“天黑得真快,”他说。文青水并不知道章玫趴在自己的身边,用那双小眼睛已经观察了自己一个下午。章玫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又酸又麻,她甩了甩手,说:“晚霞真好看。”

    但是文青水并没有欣赏晚霞的意味。“我们回吧,”文青水面无表情地说。

    章玫有些失望,她本来还打算再坐一会儿的。但她的失望并没有表现出来,她只是快乐地跟在文青水身后往回走。路上偶尔交谈什么的时候,文青水只是在鼻尖里发出一个声音或者吐出一两句简单的话。他的心空荡荡的,像吊在水井中间的一只木桶,而章玫仍然怀揣着内心美好的设想。他们一同在一个小馆子吃了些东西,文青水就把章玫送回了女生楼。

    每次的整个过程几乎一模一样,碰面后先去江边的青草地或别的什么地方(有时也去向天那儿),然后文青水就发泄般地干一件事,完了就坐一会儿,然后去吃饭,最后再把章玫送到女生楼。整个过程像一条流水线一样地整齐和按部就班。章玫对这个惊人的过程毫不在意,她并不知道这将是一个悲剧的暗示,她把这个过程解释为文青水的生活很有规律。

    他们的会面一般是章玫去男生楼找文青水,偶尔文青水也会去女生楼找章玫,但这种时候非常少,除非是他觉得自己很寂寞很慌乱而又不愿意独自一个人无聊地呆在寝室。

    在大学,男生是不能进入女生楼的,所以男生要找女生一般只能在女生楼背后喊某位女生的名字。文青水不愿意去女生楼背后喊章玫,因为他害怕看见七楼上那个开满野花的窗口,他一般直接走到女生楼大门,让守门的太婆去叫章玫。文青水一直希望能让女生楼更多的人知道自己和章玫要好,他想刺激另一个女孩。可是除了自己和几个很要好的朋友,谁都不会相信他和唐儿已经分了手,因为在许多同学的心目中,文青水和唐儿正好是“才子佳人”的典型校园爱情。

    让文青水不高兴的是,他去女生楼找章玫的时候很少被唐儿和熟悉他的同学发现,就是唐儿自己,也只是见到一次。有时还会出现这种情况,当文青水在女生楼下等章玫的时候,居然有熟悉他的女生问:“诗人,又在等唐儿吧?”而面对这句简单的问话文青水常常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只有傻笑。

    现在,章玫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女生楼拐弯的地方,这个过程仍然没有被任何一个熟悉的女生看见。文青水点上烟,不知为什么他就很随意地走到了女生楼背后。在女生楼背后,七楼上的一个窗口,野花开得很灿烂。

    文青水站在那里,他看见那个窗口亮着一盏桔红色的灯,映得窗口的野花像沾了一圈霞光。文青水的心情突然就变得复杂而气愤,他扔掉刚燃了一小半的烟卷,并且用脚狠狠地把它踩住,就像在踩一只可恶的小老鼠,然后他大步流星地往男生楼走去。

    月亮已经升起来。月光下,一窗的野花热烈而奔放。

    文青水走回寝室的时候脸上已经有了快乐的笑意,尽管他的内心仍然动荡和不安。

    寝室里围着几个朋友,程西鸿和向天也在。大伙不知在谈什么,一个个兴高采烈,闹得很开心,见文青水进来,白狐就嚷:“鸟儿,马上就毕业了,成天在外边鬼混,没几天哥几个就要各奔东西,你一点兄弟感情都不讲,就不兴陪几个哥们闹腾闹腾。”他的声音又高又尖。“典型的重色轻友,”林川说。文青水装出一副傻笑,踩得楼板震天价似地响,然后他就躺在了自己的床上。“累呀,”他叹息。“见着我们就嚷累,”白狐笑着说:“你小子又干什么坏事了。”“关系稿,”文青水大声叫着白狐的绰号:“你别老拿我开涮,你要记住你毕业考试抄的是谁的,警防老子揭发你。”

    白狐是**,读书总是不用心,考试时常常出现翻书、偷看之类的情况。现在文青水一揭他的老底,他就有些不好意思。大伙就快乐地笑起来,声音像放飞了一群鸟儿。

    白狐脸皮厚:“嘿嘿,老子以后再不抄你的答卷了,老子毕业了”他居然一脸得意。

    林川冷不防在白狐肩上捶了一拳:“感谢上帝,幸好你崽儿毕业了进的是工商局,如果专业对口当教师,恐怕不仅仅是误人子弟,那实在是有损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形象。”

    林川话音刚落,白狐就乱嚷起来:“傻瓜才去当教师。”

    他的这句话打击面太宽了,除程西鸿而外,其余的人毕业后几乎全都要去中学执教。

    大伙闹着说:“把这龟儿弄了,他还没离开学校哩,就敢看不起教师,毕业了还得了”向天笑着做了一个卡脖子的动作:“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们,上,把白狐这坏蛋揍一顿”“龟儿子激起公愤了,”林川叫。

    然后大伙一拥而上,拉着白狐就开始不轻不重地假装揍起来。白狐慌忙装出一副落水狗的模样:“哥几个,饶小弟一马饶小弟一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小子装孙子一套一套的。“脱他的裤子,打屁股。”程西鸿开始出馊主意。大伙哄然响应,一个个快乐地去拉白狐的短裤。白狐慌了“嘿嘿嘿,”他傻笑着:“你们别逼我,狗急了是要跳墙的。”

    “老子今天就是要打你屁股,”林川一脸奸笑地看

    两手紧紧提着裤腰的白狐“老子长期受你欺负,今天要报仇了,”他说:“你撞墙吧,你跳楼吧。”

    唐儿就是在这时候踩着我们的声音出现在门边的。她依然美丽动人,短发微微卷起来,像一小朵一小朵抒情的浪花。她像一株紫苜蓿一样站在门边,大大的眼睛里闪着无辜和无助的光芒。唐儿的出现让所有的人都呆住了。白狐仍然保持着双手提裤腰的姿式,傻傻地站在那儿。“她来干嘛。”程西鸿小声嘀咕了一句,话音里明显对唐儿有意见。

    向天拉了拉程西鸿,示意他别乱说话,然后就率先离开了男生寝室,大伙也跟着向天走了出来。他们从唐儿身边经过的时候,谁也没和她打招呼。程西鸿走在最后,他对唐儿的态度非常不友好,眼神冷冷的。他拍了拍文青水的肩,意思是让他冷静点。然后这小子居然吹着口哨从唐儿身边过去。唐儿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们对自己的蔑视,心里的雨点就更加阴霾。

    “八月二十日。”唐儿在默念着这个对自己意味着黑颜色的日子的时候,已经从钢厂那幢简易甚至破败的单身宿舍走回了校园。那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但是有月亮和星星,映出校园柏油马路两边的矮树林很重的阴影。刺梧桐偶尔掉下一两枚叶子,在唐儿身边轻轻地飘过。

    这时候,唐儿发现自己内心深处有一种忧伤已经病入膏肓。她突然就想到了文青水,并且有了立刻要见到他的想法。

    淡淡的月光下,唐儿的脸上写满了怀念的病毒,她突然像一个濒临死亡的老人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唐儿永远记得那天晚上在向天家给文青水讲述自己的故事时文青水惊心动魄的表情。唐儿讲故事的方式非常糟糕,她讲出了所有足以伤害任何一个人的细节,后来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就有了某种恐怖的色彩,语音冰冷如同千年寒玉。文青水在她的故事里如同一根绝望的稻草飘流在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海,后来文青水就开始剧烈地颤栗起来。

    唐儿说:“其实我刚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知道今天的结果,但我又想让自己最青春的四年大学生活多一些美丽和梦幻我想大学毕业之后就默默离开你,让我们的故事无疾而终,我去嫁人,而你可以另外去找一个更好的女孩子就当我们做了一场梦”

    唐儿讲到这里的时候文青水突然发出一声尖厉的狼嚎:“不,不是这样。”他的双眼在一瞬间充血,像一匹身上被射中了三支箭的老虎一样疯狂地冲出了房间。

    那一刻,唐儿几乎立刻晕厥过去,她感到眼前飞动着金蝇一样的星芒,她忽然闻到了一种与死亡有关的气息

    现在,唐儿像一支阴天里长大的木兰花一样站在门边,她用无助的眼神看着文青水。文青水突然觉得心里很平静,以往无边无际的冷漠和仇视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他看着唐儿的眼神,唐儿的眼神很无助。

    文青水感到自己心里有一种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地下陷他又想到了那个从唐儿嘴里飘散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夜晚。当文青水得知了唐儿的故事的时候,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不是真的,这简直就像是一场拴着绳子的恶梦。第二个感觉是他认为唐儿很自私。“她明明知道自己是一口陷阱,为什么非要拉着我往这陷阱里跳?”“她太自私了!”文青水这样固执地想着的时候内心不知不觉中对唐儿充满了仇视,他想你可以这样对待我那我又怎么不可以这样对待别人,后来他甚至绝望地认为爱情就这么回事了。于是一个痴心而纯粹的少女章玫在莫名其妙中就成了这场悲剧的配角。

    但是现在,文青水面对一个真实的唐儿的时候,他非常奇怪自己内心居然没有任何一点仇视。他用柔弱的眼睛看着唐儿。他的内心突然充满了平静,就像阳光下一池被风吹皱的春水。门在唐儿身后轻轻地合上了。

    唐儿站在那里,她依然穿着有花纹的衣裙,眼睛亮亮的,显得脆弱而无辜。他们的眼睛几乎同时定格,和着寝室内乱糟糟的什物,构成一幅静物素描。在这个过程中,房间里除了呼吸声什么声音也没有,两双苍白的眼睛在相互对视,里面各自埋着一口深不可测的井。

    后来文青水突然低低地轻呼了一声:“紫儿。”

    再后来他们就突然紧紧地抱住了,相互用嘴唇寻找着嘴唇。他们的拥抱显得非常熟悉,就像两个优秀生面对着同样一道非常简单的练习题,而且动作流畅。他们紧紧地相拥着,脸上挂着忧郁。他们开始疯狂,仿佛都想在这个过程中永远地继续下去或者就这样相互在一瞬间永远地死过去,不愿再回到这个盛开了鲜花也盛开了垃圾的空气中去。

    后来他们终于停止下来,像两枚跑掉了气的气球降落在地上。

    屋里没有声音,几乎连呼吸也不存在了。只有泪水滴落下来,只有泪水在相互的身体上与汗水混在一起。在结束整个过程的时候只有唐儿说了一句话。“八月二十号我结婚。”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纪。

    那时他们已经在各自的身体上裹了一层不同颜料的布,他们穿戴整齐地坐在床边,低下头不说话,空气显得有些窒息。不知过了多久,唐儿站起来:“我得走了。”文青水仍然没有说话,他开始吸烟,火星一闪一闪的,他仍然低着头,像在开批斗会。

    唐儿走到门边又停下来:“八月二十号,”声音明显有一种弦断了的意味:“我结婚。”

    文青水丝毫也没有震惊,这是他预料之中的事情。但他的眼神有些暗淡,在黑边眼镜下像两口挖开的井。他仍然低着头吸烟,直到唐儿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很久,他也没有抬起头来。

    同学离别

    那一年的夏天热得人直想躲在冰柜里永远不出来。在不经意中,文青水的大学生活就结束了。毕业那几天,阳光厉害得街上所有的人都认为自己已经完全熟透了。这座充满疯狗气味的城市除了茁壮的刺梧桐,几乎看不见什么绿色,所有的一切都被大面积的太阳罩上了一层层金黄的光。人流烦躁地涌向大街,非常渴望一场发亮的大雨从天而降。林川和白狐离开这座城市的时间是一个上午。林川被分到四川南部一个著名水城的中专里任教。火车九点半开,八点钟的时候我和向天、程岑就跑到了男生寝室。火车站离师大校园只有十分钟的路。林川和白狐的行李早已打包邮走了。

    师大校园的人非常多,一个个都行色匆匆。许多人都开始忙着告别,也有一些人将要去很远的天涯海角,他们可能这一生都没有什么机会再回到母校了,所以临走的时候都想再多看看这座保留着自己青春回忆的大学。

    我们走进文青水他们寝室的时候屋里乱糟糟的,地上扔满了废纸屑和不要的衣物,靠门两边的书架上空空荡荡。文青水和林川已经起了床,只有白狐穿着条裤衩还在床上呼呼大睡。向天过去踢了踢白狐:“神经病,起来了,火车要开了。”

    昨天晚上我们一大群人情绪激动地在向天家里喝酒,想到这么好的朋友,明天就要相互离开,大伙的情绪都很糟糕。桌上有许多菜,一旁放着两箱啤酒。我们喝着喝着就相互搂抱着哭了,而且哭得很厉害。桌上的菜基本上没有怎么动,但酒却喝得一瓶不剩。白狐虽然平日老爱嬉皮笑脸,但一直把朋友间的感情看得很重。“哥几个,”他的语音哽咽“哪天想到兄弟了,还是来看看我”他说:“咱们兄弟一场,我也没啥说的”他哭起来,声音颤抖得厉害。

    林川来得很晚。他的女朋友司马杜要去深圳,坐的是晚上的火车,他和司马杜的家人一块去火车站送她。司马杜是那种外表柔弱而胸怀大志的女孩,她决心要去深圳闯荡一番,她劝林川毕业后和自己一块去,她负责给林川去找名额,但林川说什么也不同意。尽管他非常爱司马杜,但是他认为自己必须回老家去,父母都是乡下人,辛辛苦苦养育自己读完大学实在不容易,他想毕业后回老家,多照顾照顾自己的父母。两人的意见虽然出现了分歧,但暂时并没影响到双方的爱情林川送走司马杜后就飞快地跑到向天这儿。他进门的时候两眼红红的,好像刚哭过。向天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同时递过来一瓶酒。

    再后来我们就唱着歌一起走到了月光下的师大校园。这个主意是向天提的,他对林川和白狐说“再去看看校园吧,往后我们可能没有多少机会在一起走走校园了。”于是大伙便摇摇晃晃地出了门。那时向天并没有料到他这个充满友情和浪漫主义色彩的提议,会使他和他心爱的前来和他道别的少女失之交臂。

    校园里几乎所有的宿舍楼上都亮着灯。月光照耀着大地,师大校园在我们眼里一如既往地年轻。月光下,大伙都泪流满面。那一夜,我们手拉手地走过师大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我们一边走一边连续地唱着一支叫做水手的歌,声音整齐而响亮,仿佛有一种剑胆和豪情充满了所有人的心。月亮在更深的夜里水纹一样遍布大地,后来我们累了,就一起倒在师大校园绿茵茵的草坪,看月光照在相互的身体上

    我们把林川和白狐送到火车站的时候,阳光已经开始赤红起来。

    火车站人山人海,这一趟车将要载走很大一部分年青的心跳。火车停在铁轨上,车门边有许多人在疯狂地挤。站台上,人群热闹而情绪波动,大家都在拼命地说话,谁的嘴都张得很快,很多人抱头而哭,很多人热情拥抱。场面很是感人。

    林川和白狐在我们的帮助下飞快地挤进车门。上车的人很多,除了师大的,还有其它一些高校的学生也乘坐这次列车。林川和白狐终于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面对面坐下来的时候,我和程岑、向天、文青水四个人情绪就有些波动,而他们俩大约是为了缓和气氛,脸上出现了那种一看就知道是装出来的微笑。文青水站在车窗下拉着白狐的手,眼睛润润的

    不远处,上车的人流接连不断。车门边出现骚动,许多人在拼命往上挤,有人开始翻车窗但更多的是乱哄哄的说话声,分贝很高。

    向天的眼角像进了一粒沙子,红红的。他不愿意在人前掉泪,于是便转过头把眼睛放到人流深处。此刻,年青的人们像新鲜的血液布满了站台周围,一些人在想尽办法往车里窜,另一些上了车的人又接连不断地从车窗口跳下来和送别的人拥抱,拥抱一阵之后又翻回车窗。而进站口仍有许多人在往站台上涌。

    这时候,向天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女孩从进站口飘进来,她提了一只旅行包,美丽的黑头发轻轻地飘起来,在人群中非常显眼,她还挽着一个穿白t恤的帅气高大的男孩。

    “皮,”向天一声惊呼,他突然想到这趟火车是要经过成都的。而成都就是皮珊的家乡。

    皮珊挽着大成,正和一些同学往这边走过来,他们走路的速度很快。向天看到皮珊的身体在人流中一点一点地向自己这边靠近,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涌出一种消失了很久的漏*点。“皮,”他叫。然后又立即紧张地闭了嘴。

    皮珊没有听见向天在叫她。周围的说话声实在太杂太乱,皮珊根本就不可能分辨清楚某一个人的声音。她只是提着一个旅行袋和同学有说有笑地往前走,而大成背着牛仔包,一副如沐春风的模样。

    其实在分配方案和火车票定下后的几天里,皮珊一直在内心考虑自己是否该去和向天道个别,直到今天早晨八点钟。

    想到自己将永远地离开这座城市和离开向天,皮珊心里就很不好受。在最后一次去向天家里之后,皮珊就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确是爱上了向天,尽管那天她本来是怀着一腔怒火去的。

    但皮珊知道这一切都来得太晚,不仅仅只是因为大成,更重要的是母亲。母亲几乎是一周一封信地催促着她毕了业早早地回去,母亲实在是太爱皮珊了,而母亲的身体又一直不好。

    皮珊渴望走进那间充满茉莉花的房子。她想最起码我得和向天道个别吧,她甚至还设想过了与向天道别的场面。但是她又害怕再见到向天,假如向天用他忧郁的声音请求皮珊留下来,皮珊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她非常担心的一件事情是:如果向天真说出这样的话来,自己恐怕会义无反顾地留下来。她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很爱她的母亲。母亲老了,母亲只有她这一个女儿。

    于是这几天她一直徘徊着不知道该不该去给向天道别,直到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大成从建大跑过来问皮珊回家的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自从皮珊答应大学毕业后嫁给大成,大成的心情好得只想天天唱歌,他还变得越来越帅气,再加上他的微笑和高大的身体,他实在足以倾倒更多的女孩子。皮珊在心里曾经把大成和向天作过比较,她发现大成实在是要比向天年轻和英俊很多,但不知为什么,她老觉得消瘦的并不太帅气的向天对自己更具有吸引力,她也说不出来这究竟是为什么。

    皮珊在送走大成的时候,一个人独自走在即将告别的师大校园。她想自己明天就要走了,还是去给向天道个别吧。她想我还应该把那次打电话给秦老太的事情告诉他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就飞快地往向天家里跑。

    遗憾的是向天不在家。那会儿向天正和林川他们喝完了酒在师大绿茵茵的草坪上来回唱着悲怆的歌曲水手。

    皮珊站在向天有很多白色花的门前,失望地看着那间在自己心里充满了巫气的房子一片漆黑。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她好像又闻到了茉莉花茶的味儿,那种清纯的,可以透进人全身心的花茶香。她此刻非常希望能够进入这间屋子,可惜向天不在家。这时候皮珊又有了那种尖锐的晕厥感。后来她默默地领受着门边旺盛的香气,在月亮下的花影里迤逦走远。

    今天早晨的时候,大成兴冲冲地跑来和皮珊一块去火车站。皮珊在寝室里磨蹭了好久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那幢自己住了四年的女生楼。她和大成走出校园的时候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来:“你等我一会儿,”她说。大成愣了一下,皮珊已经飞快地跑回了学校。

    皮珊跑到向天家的门前咚咚地敲门,那时向天已经去了火车站。皮珊敲了一阵门,没有人开,她的心里涌出一种彻底的绝望,泪水立刻布满了脸颊。后来她止住泪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自己的照片,飞快地在背面写下一行字:永远的向天和一个永远的梦皮珊。写完她吹了吹墨迹,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皮珊离开那里的时候,回过头再一次看了看向天家门前那些熟悉了很久的花,此刻太阳已经升起来,阳光下,那些花朵开得依然很白,很大朵。“我不是她们中的一朵,”皮珊郁郁地想着跑掉了。向天在火车站看见皮珊的时候眼镜上折射出一缕炙热的光。

    皮珊已经和大成走了过来。“皮。”向天忍不住又叫了一声。但是皮珊仍然没有听见,她仍然在往火车的更后边走。

    “皮,”向天忍不住跑过去,一把拉住了皮珊。皮珊吓了一跳,但是立刻又被向天的突然出现弄得很惊喜,她觉得自己有些紧张,但又不知该说什么。

    大成不认识向天,他当然也不会知道向天和皮珊之间的故事。现在,他看见一个瘦削忧郁的男人拉住了皮珊,他很气愤,他打开向天的手:“干什么,欠揍吗?”

    向天突然很冲动:“皮珊。”他伸手再次抓住了皮珊的肩。皮珊心里出现了一种颤栗,向天在她的眼睛里像一匹受伤的猎豹,但是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用美丽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向天。皮珊不说话就使大成确认向天是一个认识皮珊的小流氓,大成突然用力把向天一推,向天没注意,几乎就要摔倒。

    皮珊吃了一惊。“向老师,”她惊慌地喊。但向天并没有摔倒,他向后退了几步,站住了,眼里出现了刀子的光,他冷冷地看着大成。

    “是你老师?”大成问,他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

    我和程岑以为向天遇到了麻烦,就飞快地跑过去。“干什么干什么?想弄人换个地方去,”程岑一脸杀气地说。我跑过去:“兄弟,有什么事好好商量,别提劲,警防我把你弄了。”

    但我们并没有想动手的意思。大成的运气实在是很好。如果按照我们以前的脾气,他还没反应过来肯定就已经摆在地上了。

    经历了朱朱的事,我们都冷静了许多。尽管我们的口气都充满了挑衅和小地痞味,但我和程岑根本就没打算要和谁动手。倒是大成在得知向天是皮珊的老师和又看见跑出两个人,脸上出现了一丝不安。

    “你们不要闹,”皮珊拦住我们,她指着大成对向天说“向老师,这是我的未婚夫。”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乱糟糟的。皮珊的话一说完向天的脸就有些抽搐,但是他又立刻拼命使自己平静下来。“这一切本来不应该是我的,”向天想,他突然非常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我这是怎么了?”他问自己。

    “大成,你先走,”皮珊微笑着说:“我有几句话要对向老师说。”大成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表情有些迟疑。“没事的,他是我老师啊。”皮珊说。于是大成才提着包往火车更后的地方走。然后皮珊像一株小白桦一样站在向天面前。向天的心在一瞬间恢复了平静“皮。”他说。“向天老师,我有一件事情要对你说。”皮珊低下头,手里的旅行包一甩一甩的,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向天努力地挤出一丝微笑“你未婚夫真帅。”他答非所问地说,口气已经变得很平静,但这句话一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他想我干嘛说这个。

    “是啊,”皮珊说:“他很不错的。”

    这时候向天突然冗长而带着一点悲哀地叹了口气。“行了,”他说:“你得上火车了。”

    “向天老师,我有一件事要对你说,”皮珊仍然低着头,手里的旅行包一甩一甩的“非常抱歉,向天老师,给秦主任的电话是我打的。”她的声音有些局促。向天本来已经把这事给忘了,虽然这事的结果最终导致了他当年没能评上副高职称,不过事情已经过了,他也就没必要再生气了。但令他惊讶和做梦也想不到的是:给秦老太打电话的人居然会是皮珊。所以皮珊的话一说完向天就愣住了,他只是低头想她干嘛要这样做?

    这时皮珊已经转身汇入了巨大的人流,并成为他们中一个黑发飞扬的浪花。向天抬起头的时候他看见一个青春挺拔的背影已经成了一个小黑点。我们回到有林川和白狐的车窗下的时候,文青水正在激动地讲着什么,他的手很有弧度地在比划着。

    “没什么吧?”林川的头悬在车窗中间像伸出的足球。我摇了摇头。林川说:“我想也不会有什么,如果真有什么事,我今天就不走了。”

    林川的话搞得向天很感动,他吃力地伸手拍了拍林川的头。“别冲动,你往后是教师了,再说,有什么事哥几个都不在身边,自己要保重。”林川的眼有些红:“天哥,你们放心,我自己是不会惹什么乱子的。”

    这时候阳光已经猛烈起来,像一把金黄的伞茂盛地撑开。我们的额上都出现了汗水。站台离车窗有些距离,站台上的人需要仰视才能看见车窗内的人。阳光斜斜地照下来,我们的眼睛开始刺痛,但我们仍然仰着头看着好朋友即将消失在铁轨尽头的面孔。

    在四周,该上车的人都已经上了车,不该上车的人情绪都很激动。人群在站台前集合成一条弯曲的长龙,除开火车头,火车有多长,人群就有多长。乱哄哄的说话声越来越响,万人张口,像十万只辛勤的小蜜蜂集中在一起嗡嗡嗡。站台上所有的人都仰着头,面孔一张比一张生动,而车窗里的人都把头伸出来低着和站台下的人握手或交谈,沿路望去,就像一排排低垂着的高梁。林川和白狐的目光里有一种伤痛,脸上的笑容比忧郁来得更加悲伤。

    火车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鸣叫。

    随着这声鸣叫,所有的人几乎同时嚎哭起来。火车站立即涌现出一种悲凉的氛围。

    “好兄弟”林川泪流满面,我们吃力地伸出手想要去拉住他们。但我们的手在火车站的阳光下显得苍白而无力,像一根根无法演奏下去的断弦。

    火车冒着浓浓的白烟,车轮开始一点一点地转动。这巨大的铁家伙就要带走人们的心跳,它从此将把我们隔在两边,一边是怀念,另一边仍然是怀念。

    忧伤的人群也开始启动,他们跟着火车跑。

    林川和白狐把半个身子都快要伸出车窗了,危险得像悬掉着的一块树木,他们拼命地挥着无力的手,随着火车的速度渐行渐远。站台上,我们四个人哭得像四个面对洪水的孩子似的。

    在我们周围,是一张张鲜艳、生动而又布满了泪水的面孔。整个场面假如被一个不知内情的球迷看见,他肯定会认为中国足球队再一次让全国人民大规模地失望了。

    火车像一条用一个个长方形铁盒子组成的龙,一节一节地从人们眼前掠过和消失。站台上除了工作人员几乎所有的人都把手举起来在阳光下向着铁路和远方挥动。皮珊乘坐的那节车厢经过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可以清楚地看见她一脸泪水地把头伸出车窗,手里举着一块白色的丝帕,她的黑发被火车产生的风吹得飘飘扬扬,像一个正在离我们远去的仙女。皮珊有几个分得更远的同学将乘坐下一班列车,她们也来给皮珊送行,一个个都哭得一蹋糊涂。向天早已是泪眼婆娑,他看着一点点远去的皮珊,心里的热潮又一次涌上来。“她终于走了,”向天想“她原本不是我的。”

    火车上,皮珊在空中挥动的手显得更加苍白而无助,那一刻,她终于发现向天在自己内心的位置有多么重要,那一刻,向天流满泪水的脸像一道暗伤种进了皮珊的心里。皮珊的身体有些颤栗。“珊珊,别伤心了。”一旁的大成说。可是皮珊哭得更加厉害起来,她手中的白色丝帕在无意间就掉了下去,从车窗一直往下飘,被疾行的火车产生的风吹得飘出好远好远,像仙女的裙裾被轻轻掀起的一角。

    而火车正在以它无可阻挡的速度在阳光下要命地飞奔。

    我和文青水、向天、程岑回到师大校园的时候脸上的泪痕已经被风吹干。

    文青水显得尤其不快活,他低着头一路踢着小石子往前走。

    而天空的阳光更加躁热地覆盖下来,像一只蒸笼面对着一些刚刚用面粉做成的包子。阳光下的师大校园没有了往日的喧闹,学生们该毕业的毕业,该放假的放假。校园寂静而宽敞,茁壮的刺梧桐和马路两边的矮树林依然一如既往地嫩绿。

    由于昨天晚上睡得很晚,今天又在火车站哭出了太多的水份和经历了一场无助的别离,四个人都感觉很累,于是分手各自回家。

    文青水一个人蔫蔫地低着头和其他三个人打了招呼,就继续踢着一枚石子往前走,他走几步踢一下,又走几步踢一下。那模样很像一个考差了的小学生百无聊赖地准备回家向父母汇报自己糟糕的成绩。文青水踢了一会儿终于觉得烦了,于是他飞起一脚就把石子给踢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这时候文青水才突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女生楼背后。

    女生楼背后依然杂草遍地,上面还乱七糟八地扔着一些五颜六色的纸张。在杂草中间,有一条被“凰求凤”的男同胞们踩出来的零乱的小路。文青水茫然地望着那片杂草,心里空荡荡的,像吊在水井中间的一只木桶,他叹了口气,抬起头来。

    在女生楼的七楼上,有一个缀满鲜花的窗口。远远望去,那个缀满鲜花的窗口像一个方形的花篮停在半空,可爱而灿烂。

    文青水抬起头,他看见那里的鲜花依然热烈而奔放。他就突然记起了崔护的诗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然后他的泪水就下来了。

    文青水的眼前出现了一些美好的场景,他仿佛看见:在那个缀满鲜花的窗口,露出来一个白衣少女美丽的脸,她微笑着在向他招手,她的笑容比花儿更柔润,轻轻掀起的白袖像鸥鸟一样在风中飞动起来,有时候她淘气而略带顽皮地张开嘴轻轻一吹,便有几许花瓣从七楼轻轻地飘下来,像传说中的散花仙子。

    文青水轻轻摇了摇头,以此摆脱眼前美好的幻觉,然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合上了眼睛,有几滴晶莹的泪水乘机就掉了下来。

    这时候,文青水的背后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文青水”一个女孩子在叫。

    文青水震了震,心里仿佛在盼望什么。但是他一回过头就失望了,他看见一个在夏天永远只会穿着圆领衫和牛仔裤的小眼睛厚嘴唇的女孩正微笑地看着自己。

    向天和程西鸿、文青水他们分手后,一个人疲倦地走回自己的屋子。

    在那间只有九平方米的屋外,白色花在阳光下像小公主的连衣裙,撑起来一小片一小片的花瓣,纯纯的香,嫩嫩地动人。

    向天没精打采地打开门的时候,突然看见了地上的照片和一张纸条。他弯下腰拾起它们,心里非常平静,他知道像自己这样年龄的男人实在不应该渴望太多。

    但是他拿着照片的时候心里依然出现了不小的震动。

    照片上,一个长发如瀑斜斜地散落在右肩的少女微微地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枝白色的蓓蕾枝,她的面孔白皙而美丽,忧郁的目光垂垂地落在蓓蕾枝上。在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娟秀的字迹写着:永远的向天和一个永远的梦皮珊。

    向天感到心里好像有一枚针在扎,他咬了咬牙,他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永远的向天”和一个“永远的梦”联系在一起就没有太大的区别了,虽然是永远,但仅仅只是一个梦。而梦往往是不现实的,如果解释得更残酷一点,你还可以把它看作一个肥皂泡,或者一个根本就不会存在的假设。

    向天拿着那张照片,咬了咬牙,拉开抽屉,把它放进了抽屉的最下层,向天知道,唯一能够继续保持自己内心平静的最好方法就是这样:把它(或她)永远尘封进记忆。然后向天合上抽屉,拿起那张纸条。这种纸条已经持续到来了多少次,向天都已记不清楚,更何况他也不想去记。每次这纸条上总是写着“向天老师我爱你疯狂地”它总会一星期一次的准时到来。向天有时也曾暗暗猜想这张神秘纸条的主人是谁,但后来他就放弃了,因为那个人对自己的称呼是“向天老师”他实在有些害怕再和女学生交往,他不愿意自己身上总是盛产悲剧。更何况向天认为“该来的终究会来。”他想写这个条子的人早迟都会露面的,管它哩,到时再说。

    向天的眼睛停在纸条上,他发现这次的纸条较之往次的有所不同。纸条上用红墨水画着两枚重叠的心形图案,在两颗心的中间,还有一枚红色的小箭,语句也有了变化:向天老师,我爱你疯狂地。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张纸条,因为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向天不由自主地把这句话默念了一遍。“她会是谁呢?”向天想,他心里突然就有了一种紧张,并且大脑里立刻出现了一句话:敌人在暗处,我在明处。他突然发现自己很被动。

    “她会是谁呢?”但是向天又想:“难道”他皱了皱眉“难道会是舒眉衣。”

    一想到舒眉衣,向天眼前就会出现那个青春活泼,话锋机敏,打得一手很好的乒乓球的女孩子。她健康而又美丽,尤其她的眼睛,居然会说话,她的笑声又脆又响,像一只动人的黄鹂。“不可能会是她,”向天想“听说她的父母还是高干哩。”

    “但她究竟是谁呢?”向天又想。后来向天就觉得自己真无聊,想这么多干嘛,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像个半仙。“该来的终究会来,”他像一位大师一样告诉自己。

    高考

    高考结束的那几天,我心里一直沉甸甸的。虽然校方说我极有可能被特招去念大学,但大学那边又一直没有把这事儿给定下来。关于我个人的作品资料校方早已送到了能够特招我的大学,可是至今还没什么动静。我猜测可能是没什么戏了,便很有些失望。同时我也知道,如果凭学习成绩去冲击分数线,程西鸿同学肯定要名落孙山了。但是我仍然走上了高考的考场。

    每年的七月七、八、九三天,都被所有的考生视为既充满光明又充满黑暗的日子。“黑色七月”像一把闪着寒光的悸动的凿子,凿着所有考生内心最脆弱的防线。

    那几天,这座城市热得发疯,热得人快要窒息。

    我坐在考场,面对着有一半不知怎么回答的题目胡乱地做。大脑昏沉沉的。高考前我基本上没有翻过书本。那几天,在我的心中,朱朱出的事远远超过了高考的重要,它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击中了我。我在恐惧和忏悔的交织下心情肯定不可能好得起来,常常拿着一本书稀里糊涂地打瞌睡。

    高考是非常严格的,它不像毕业考试那样“水”毕业考试时监考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干脆闭两只眼,更有甚者,下面抄得河翻水浪,老师却在门边抽烟,如果遇见有人来检查,监考老师就会说:“稳重点稳重点,教委xx长视察来了。”整个过程完全是足球场上打假球,两个字:放水。但高考就不一样了,监考老师不仅监考得极严,而且人数众多,稍微有个什么响动,他们就会飞马杀到,扼杀你任何一种舞弊行为。而一旦舞弊,结果就非常惨,比如说:停考一年。但话又说回来,如果监考不严,像毕业考试那样“放水”那大学这个牌子还有个屁用呀。在参加高考之前,贝小嘉一再提醒我:“西鸿,不要乱来。”因为我们从准考证上得知,我们不仅在一个考场,而且从编号上估计我们的位置相隔不远。她说:“你可千万别又来抓我的卷子,那不仅害了你,也会连累我的,你知道停考一年的后果吗?如果停考一年,我我都不想活了。”她这样说是有她的道理的,因为毕业考试时我就曾大张旗鼓地在考场上抓过她的卷子来抄,当时吓得她就差没晕过去了。考完后她还为这事跟我吵了一架,并气愤地骂我自私,还说她真没想到我会是这种人,弄得我无地自容而又无法分辩。

    贝小嘉是学习委员,是我们班公认的“准大学生”成绩在我们学校好得厉害。如果能够抄袭她的试卷,肯定能上大学。但我不敢,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真被逮着,我不仅仅是面上无光,肯定还会被我那有力量的工人父亲揍个半死,至于特招读大学,那就更没指望了。所以贝小嘉在告诉我别乱来的时候,我就点着头说请你老人家放心,就是你把卷子递给我抄我也不抄。

    本来这种严重打击我自尊心的问题说一次并且得到了答复也就是了。谁知贝小嘉不旦说了一次,而且还说了三次四次,有时一上午就要说两次。最先我还耐着性子回答她,后来她终于把我说得抽了冷气冒了火。

    那是一个下午,当贝小嘉又一次说你别乱来考试时千万别抓我试卷的时候,我终于跳了起来,头上几乎就要冲出两朵火花,我说:“贝小嘉你听着,我如果再抄你的考卷,我他妈就是龟儿子,我他妈出门就被车撞死。”我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斩钉截铁而又充满了火药味,目光凶凶的仿佛点着两束火把。

    贝小嘉完全没料到我会生这么大气,立刻被吓坏了,眼里就有了泪花:“你不要这么凶嘛,”她委屈地说“我还不是为了大家好,我们俩总得有人去上大学,否则将来”她居然提到了“将来”当时我对“将来”没有什么概念,我想谁会知道将来自己能干什么呢,走一步看一步吧。所以说我一直觉得自己胸无大志,由此可见一斑。我看着贝小嘉一脸哀怨楚楚可怜的样子,心就软了,尤其是看见她眼里的泪花。其实我一直是看不得女人掉眼泪的,只要她们一掉泪,我就慌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比如我在读大学的时候就差点把贝小嘉给扔垃圾一样扔在风中了,可是她一哭,我就把这念头给取消了。从这一点上也可以说明我胸无大志。那时我听别人说,做大事的人是不会婆婆妈妈的,不要说流眼泪,就是流血也不眨一下眼睛。我想了想,尽管我以前在街上和别人打架的时候也会流血,但我还是要眨眼睛的,更何况我只是表面上很凶,其实内心只是想让别人不欺负我而已。比如我玩刀子的时候只敢捅别人并不要害的部位,而且还不敢捅得太深。于是我就觉得自己肯定干不了大事,我想以后长大做小事就行了。做大事太吓人了,我这样认为。

    贝小嘉眼里一有泪花我就有些发慌,我说:“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对,你老人家大人有大量,你就别生气了。”我一承认错误,她的眼睛就亮亮的,泪水虽然最终还是掉了出来,但脸上却有了灿烂的笑容。我坐在考场,头晕沉沉的面对着一半我和它相互谁也不认识谁的考题胡乱地做。教室里很静。除了监考老师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笔在纸上划出的沙沙声什么也没有。但是窗外有知了在唱歌,长一声短一声的,像在催命。

    我做了一会儿试卷,实在是做不下去了,我就捏着笔望着监考老师发呆,而监考老师一脸严肃和正气令人望而生畏。我看着他那张绷得紧紧的脸,突然就想到了麻将牌里的一张:白板。在我斜对着的正前方,隔着一条宽宽的通道,坐着优秀的学习委员贝小嘉。她今天穿了有花纹的衣裙,正埋着头奋笔疾书,我从侧面可以观察到她美丽的脸上充满了自信,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她的笔在纸上像画画一样地飞快来回,我羡慕坏了,我就很后悔自己平时为什么不认真读书,我想贝小嘉这次八成能上大学。我想我真他妈笨,我就很悲哀。

    后来我就想干脆把试卷交了走人。

    但我又不愿意第一个交卷,因为现在离考试结束的时间还没进行到一半,虽然考场规定说考了三十分钟就可以交卷,但我这一交卷肯定要被别人笑话,尤其是贝小嘉。我就想等别人先交了卷我再去交。这样想着我就开始用眼睛四处寻找有可能第一个交卷的人。

    于是我发现像我这样答不上题的还很有些人,他们大多都在盯着考室的天花板,专注的样子令人怀疑天花板上是否有答案。于是我也去看天花板,天花板是白色的,上面什么也没有。我在望天花板的那些人中还看见了曾因为和贝小嘉吵架而被我揍过的彭文武。

    彭文武这小子的底细我最清楚,他完全不学无术,数理化常常吃鸭蛋。本来按照他这种情况是完全可以退学的了,可他老爷子是个开工厂的,很有钱,而且他老爷子认为彭文武很聪明,肯定能上大学。这小子是个“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的人,学校在面临生源大规模流向社会的情况下自然比较乐意继续收留下他,更何况他家老爷子还醉翁之意不在酒地给学校提供了赞助,于是他便得以继续在学校鬼混下去,从而使他光荣而无耻地成为我们这一届进大学读书的三个学生之一。本来像他这种高中毕业都全靠一个“抄”字的人根本就没希望读什么大学的,我至今都还记得他高考所有科目成绩的总分加起来都没有超过一百分。但是他老子有钱,他那有钱的老子在给师大提供了一系列资金赞助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儿子“赞助”给了师大读自费生,并且还顺利地自费了一个大专文凭出来。

    但是比彭文武和他老子更无耻的是我们学校。很多年后,当我以一个作家的身份带着爱妻贝小嘉应邀出席母校的五十周年校庆的时候,我不仅在学校“光荣馆”里看到了一些我写的一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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