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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热了。”
月歌因自己食言,心中难免有疚:“孟兄何不跟随仲兄一同出征?若能建功,或许可为父族平冤……”话未说完,却被霍去病从旁暗推一把。
听闻此言,郭允敛容,眸内瞬间大炽,继而平复。他淡淡一笑,转头却对霍去病说:“二弟知我心意,允在此谢过。”郭、霍两人相视点头。郭允对灭族之事心结难消,若霍去病出言邀他入军中,却是莫大不过的讽刺了。
郭允犹豫半晌,忽道:“此去只怕比上回更凶险,你二人需保重。”
霍去病点头:“兄长放心,去病当只赢不败!”话语虽轻,却透出毋庸置疑的坚决。
而后,月歌私下悄悄问郭允何往,郭允不答,却说:“我也不瞒你,此番回来长安,我本想要报灭族杀父之仇,不料那公孙弘却死了。”
就在三月初汉军奔赴河西廊道之时,公孙弘卒于长安家中。刘彻改以李蔡为丞相,廷尉张汤为御史大夫。
月歌安慰道:“兄长也算了了一件心事。”
郭允哼一声:“公孙弘该死,但还有人更该死。只可惜我此生,怕是永远不能手刃这两个仇人了。”末了他道,“我长安之事已了,先去祁连山等你,好么?若去病不打月氏人倒也罢了,否则,你仍助他践踏你的部族?”
月歌不吭声,良久方说:“我会见机行事。”
数日后,霍去病再次去张骞处研讨河西战事。月歌只待了数刻便觉无趣,觑个空偷溜出博望侯宅。还未出坊门,身后便起一阵喧哗,数名廷尉署兵卒快速奔走,似在搜捕甚么人。
月歌侧身让兵卒奔过,听得周遭行人低语:“莫不是在搜匈奴谍贼?朝廷凡举用兵,都要严查一番。”她再前走几步,忽被人大力掳住拐入一侧巷内。
月歌大惊欲呼,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噤声!是我。”
听出是郭允,她安下心,随他走入巷子深处,“多日不见兄长,我和仲兄都以为你已离开了长安。”
郭允神色有些不自然:“我遇上些麻烦,暂时出不得城。”
月歌有些了悟:“方才那些人是在追兄长么?”末了她疑惑,“他们不是在搜捕匈奴谍人?”
郭允沉吟不语,见她越来越起疑,他心一横便道:“我做的买卖出了些问题,廷尉监来封货捕人,你且借我个地方躲躲。”
月歌正自惊疑,巷口那边又窜入两名圆腰壮男,正是当日为郭允驱使牛车之人。他二人警惕地打量月歌,得了郭允示意后,这才上前说:“那几车盐和铁已落入廷尉监手中,各处城门多了兵卒防守,看来他们这次是非要拿到人不可。”听二人口气,自是与郭允同做买卖的边塞商贩了。
郭允皱眉说:“我们分开寻机出城,几人在一处,太过显眼。”拉了月歌反向而行。
月歌有些担心:“去病仲兄在博望侯宅内,可要唤他出来?他人贵位高,必能助兄长出城。”
郭允却神色不定,自忖自己那营生见不得光,又何必拖二弟下水?“不必了,去病如此身份,不好出面。”
月歌侧头看了郭允两眼,小声嘟囔:“兄长似是与去病仲兄生分了,我们有结义之情,自然不分彼此。”
郭允哂然,声音低得似是自语:“怎能不分?他自有富贵天幸,而我却被灭族,被逼远走天涯。各自人生际遇,竟有云泥之别。”念到最后,胸间愤懑又起,然而他亦是骄傲之人,隐忍着不让情绪外泄。
对面传来一阵拳脚相斗之声。须臾,方才那两名商贩大叫着被廷尉署兵卒押出,正自辩解连连:“我二人不过是盐铁商贾,何罪之有?”
廷尉监冷笑:“你们将盐铁运送北地贩与匈奴,光凭这项便可治个通敌卖国之罪!”
那两人怕了,求饶道:“主谋另有其人,我等下次不敢了。”
郭允见了大恨:“两个蠢材!”
只这一瞬,他露出的行迹被几名兵卒瞥见,那边数人便呼喝着朝此追来。
郭允和月歌发足急穿街巷,转到博望侯宅前门附近时,月歌灵机一闪,拉了郭允跳上正停在那处的霍去病专用车驾,将御夫赶下车辕。
廷尉监带兵卒赶到,不见了郭允身影,那里唯余一乘有帷盖的安车静静伫立。众人便在附近兜转探查,只碍于那是列侯车驾,不敢上前强搜。
有小卒附耳廷尉监,说车辕上的小郎似是与疑犯在一处。廷尉监便上前指着月歌喝道:“你,掀开车帷!”
月歌哪里肯依,一不做二不休,心中打定主意要仗着霍去病的势,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把郭允护下:“这是冠军侯的车驾,岂容尔等放肆!”
廷尉监瞧月歌衣饰不差,吃不准她是什么来路,便转去为难御夫:“快请你家君侯出来,廷尉署正在查案。”
月歌心想,若仲兄出来,以他身份,可不好处理了。于是她猛拉缰绳,驾车前冲。廷尉署众人躲避不及,被撞翻好几个。
月歌却不管不顾,一路驱驰,直至北厨门仍不停。守门士卒见得是冠军侯的车驾,一时犹豫拦不住,眼睁睁看着她扬长驱车出城。
到城郊远处,郭允下车离去,临了叹道:“我怕是给去病添麻烦了。”
月歌却不管:“我死不承认,廷尉署又哪能怪到仲兄头上?”
惜别一番,她驾车回返博望侯宅时,霍去病已沉着脸在那里听廷尉监喋叨不休,面色愈见不耐。
廷尉监看犯事的主来了,便抢着控诉:“便是此人,将那私贩盐铁与匈奴的谍贼给放脱了。”
霍去病冷哼,并未理会那廷尉监,却上前低声质问月歌:“为何擅动车驾乱闯?”
月歌咬紧了唇,索性胡闹:“我不过驾车好玩罢了,兄长何必如此小气?”
“当真无其他事体?”
月歌起先一言咬定,死不改口,后来见霍去病面色渐沉,她知道瞒不过,只得踮起脚在他耳边小声说了。
霍去病忽觉温香拂耳,不禁微有失神,待听得是郭允之事,这才一凛。他只道郭允仍身陷被灭族之案,自是打定主意要护得孟兄周全。
那边廷尉监瞧月歌与冠军侯意态亲昵,暗道不好。此时果然见霍去病回转身来,冷睨着自己这方说:“你说他包庇不法商贩,可有人亲眼得见?”
廷尉署众人语滞,方才未能揭开车帘瞧个究竟,如今又哪里来的证据?
廷尉监气不过,正待再说,霍去病抢在前头,指着身侧的月歌说:“他是我的人,动的又是我冠军侯的车驾。你仔细想好了,可是要诬我霍去病藏匿贼犯么?”
众人皆尽变色,冠军侯当下恩宠正盛、富贵无极,他们谁又敢去撩虎须?更何况如今死无对证,说什么都无用了。
待廷尉署一干人散去,霍去病入了车,低喝一声:“三弟上来!”
月歌知他这是要问明事情底细了,于是老老实实上车,将方才经历毫无遗漏地一一交代。末了她又说:“月歌此前瞒下子维兄长与那两个商贩的干系,还望仲兄恕罪。”
想起郭允所历之苦,如今他人又流荡不得安居,霍去病心中亦是黯然:“你做得没错,我并未责怪与你。换作是我,也定不会对此事袖手而观。”他身为汉廷贵侯,出手多有不便,月歌方才的急智所为,已是最好的处理办法了。
霍去病赞许地轻拍上月歌肩膀,却听她叹道:“兄长何不让孟兄为你效力,若他能将功抵罪,不至于在汉地无容身之所。”他皱眉,细细叮嘱月歌日后不可于郭允面前再提此事。
得仲兄暗示数句,月歌方晓得郭允心结竟如此之深,孟兄怕已是恨极了汉朝天子,又岂会为他卖命?她后知后觉此节,深悔前次的失言。
而后,廷尉署因吃了个闷亏,愤恨难平,竟联合大农令等集体进奏,历数汉商私贩盐铁北上的风气愈来愈盛,对国家朝廷的种种不利。自此,天子刘彻对盐铁收归官营一事上了心,以至于不久后引发中朝一场盐铁国策大辩论,并最终在两年后实行盐铁*制。
再说汉廷议战时,对于霍去病提出的二征河西战略和行军路线,卫青依旧持保守态度,唯有刘彻一力支持:“去病都不怕,朕又有何惧?只是春战已然惊动匈奴,伊稚斜和左贤王必有所准备。”
天子与各将商议数回后,决定让李广和张骞率部出右北平牵制匈奴左贤王的人马,以配合霍去病在河西的作战。
为鼓汉军士气,天子还专程令张骞和王太后侄孙王贲携了美酒牛羊,到北地大营处犒军。
热闹三日后,张骞向霍去病告辞,动身赶赴右北平:“可惜李广这回要与骞一同迎击左贤王部,否则将军若能将他这等人才收入麾下,河西之战便如猛虎加翼了。”
霍去病只笑笑不置评论,在他看来,李广勇则勇矣,却墨守成规、战法陈旧。此时一个人影忽然闪过他脑海——李广三子李敢,却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
张骞离去前无意和一名军校对个正着,觉得那人十分面熟,忍不住仔细多看几眼。那军校亦神色慌张,使得张骞更为疑惑,不由自主尾随她来到偏处。
“你……祁连居次?”张骞终于认出眼前之人,惊得目瞪口呆。
月歌苦笑转身:“阿母说过多次,先生唤我月歌便好,不必唤居次。”事已至此,她见瞒不过,索性大方承认。
张骞自是又惊又喜,激动直问她这些年的下落。月歌无法,只好将这两三年的经历向他略述一番。
张骞听罢唏嘘不已,忽然面色一变,上下打量月歌:“骠骑将军何等精明的人物,竟被你隐瞒至今。你可知他和今上已寻你多时?”当下将於单如何成为涉安侯、如何临死托付汉天子寻她一事大致道来。
至此,月歌已然明了她当初对汉朝皇帝和霍去病多有误解,可自己女扮男装跟在霍去病身边多时,又叫她如何开口向他说去?
“此番我只是想借汉军河西征战之机回返祁连山,还请先生替我保守秘密。”
面对月歌的央求,张骞长长叹气:“霍去病此人果敢任气,万一他得知被你瞒骗,只怕不会善休。你还是早些对他言明请罪为好。”临去前对她告诫再三。
送走了张骞,满腹心事的月歌低头回返,却无意撞上一人。那人骂道:“走路不长眼,你可知我是谁?”
月歌抬眼望去,见是那犒军特使王贲及其随从,她不愿生事,低头唯唯告罪一番正欲遁走,却被王贲一把拉住。
王贲平素好男风,这时他上下打量月歌,语气猥亵:“虽颜色不好,却难得眉目妖娆。你跟了我罢,富贵唾掌便得,又何苦拿命去博取军功?”
随从瞧见月歌的军司马服饰,便咬耳向王贲劝说两句。王贲却不以为意:“不过一个胡种,我多拿几人去跟霍去病换便是。”他仗着人多,当下便令左右强行架了月歌走。
恰好仆多等军校路经此地瞧见这一幕,一干人愕然过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有人畏惧王贲的权势,直劝仆多、赵破奴等莫上前多管闲事。
众人正乱间,霍去病板着脸踱近:“何事喧哗?操练在即,不下去准备还留在此做甚?”
仆多一见靠山来到,急喊:“将军快救月歌!”忙不迭把经过简略说了。霍去病已眉头大拧,旋风而去。
王贲那边强拖了月歌进屋欲施猥亵,却占不到丝毫便宜。月歌人虽瘦小,却极其凶悍,没多久王贲已吃了她几出老拳,还被她夺去随身匕首。而后,几个如狼似虎的侍卫齐上,刚将月歌扑摁在地,却又大叫松手,人人身上都挂了彩。
此时有人破门而入,王贲以为是自己手下,便捂着伤臂下令:“一起上,与我扒了他的大袴,我就不信今日治不了这小杂种!”门边那人却忽然疾冲过来,抬脚便朝他腰际小腿狠踹。
王贲痛得只觉腰腿欲断,他仰天躺倒,瞧见高高立着的霍去病正垂眼看他,目中寒光森森。
随后,几名侍卫更被霍去病一拳一个打得四下逃窜,丝毫不敢还手。谁敢打天子宠信的红人骠骑将军?便是想打也打不过,他霍去病可是勇冠全军的冠军侯。
王贲急道:“骠骑将军,不过一个匈奴野种……”他话刚出口便后悔不迭,人人皆知霍去病是私生子,自己在他面前说什么“野种”之类言语,今日只怕是死定了。
果然霍去病目光凌厉,眸内似要冒出火来:“我的人你也敢动?!管你是谁家侄儿侄孙,我霍去病还未放在眼里!”
咔嚓一声过后,王贲凄厉的惨叫便响至屋外。
随后赶来的赵破奴等人远远瞧见霍去病和月歌的身影,皆大大松了口气。仆多急奔过去,拉着月歌上下打量:“你无事就好,幸亏将军赶得及时。”
月歌绷着脸,小声对仆多抱怨:“将军晚来些更好,我便能阉了那恶贼,如今将军只是断了他半条腿而已……”
霍去病闻言转头,淡淡瞥她一眼:“他是王太后侄孙。”汉地男风颇盛,众人见怪不怪,只是这王贲却太过放肆,竟在军营里也敢乱来!若非如此,他今日也不必痛下狠手。
月歌心头一暖,知道仲兄对她刻意维护,便不再出声。
“日后若无事,莫离我左右。”霍去病打量月歌,觉得她那瘦弱的身板着实碍眼,营里皆是血气旺盛的军士,难免不会有人像王贲那样打三弟的歪主意。
隔日,替霍去病换药的亲卫因手脚粗重被骠骑将军踹出门外,月歌不得已又亲自上阵照顾仲兄。她记起日前张骞的劝告,几番鼓气后干笑开口:“将军听了莫生气,其实我是……我是……”本欲对仲兄和盘托出实情,但期艾半晌后却语不成句。
趴在榻上读简的霍去病大感不耐:“啰唆什么?快些换!”月歌只得摸摸鼻子,将话憋回肚内。换好药后,她照例为仲兄推拿伤口左近的肌肉,只是心不在焉,手下越按越轻柔。
这两月余,霍去病已习惯月歌的温柔照顾,今日不知为何脑子里却翻来覆去总想着王贲将她掳去的场景,他心中烦躁渐升,只觉腰背上那双手软若无骨,撩得他身体一阵异样。
霍去病猛然侧身,避开月歌的碰触,喝道:“给我出去!”
月歌被骂得莫名其妙,出门忍不住气恼将药物甩予亲卫:“你们将军脾气太大,我伺候不起!”
小半月后,霍去病腰间已然无碍,汉军也整顿完毕。数万军士在霍去病和公孙敖带领下,疾驰出北地。
这回两路各万骑人马,比上次出征更为彪勇。旌旗延绵数里,飒飒生风。
霍去病立于高台上振臂一呼:“各位儿郎,可敢随我一战否?”万骑扬声呼应,隆响震天。
完毕,霍去病翻上坐骑,一马驰前,面上沉着自信的神色感染了在列的兵士。
月歌望着,心中愈发不定,只暗念月氏部落万万莫要与仲兄为敌的好。
而后,为免行军目标太大,两军自出了萧关便异道而行。公孙敖一部走汉军第一次河西出击的路线,越乌盩在鹑阴河流域渡河。霍去病亲掌的大军则取北道在贺兰山附近渡河再朝西进发。
两路大军拟定在钧耆水[注3]附近会合,一同夹击休屠部主力,若能得胜便再向西北深入。因所走线路比公孙敖部更长,一路上霍去病严令全军快马驰骋。所幸右贤王图泽的部落早已随单于北移,河西一征又让此处的部落惶惶散去,贺兰山南一带匈奴几近绝迹,汉军得以畅行无阻。
三日后,霍去病这一路汉军已越过贺兰山,至钧耆水流域。但派出的斥候回报说,原本按固定计划早该到达钧耆水下游的公孙敖部却不见踪影。
[注1] 汉初等级森严,万户侯以上才可临街开门称第,所谓的长安北阙甲第。其他人只能开门在坊后称宅,不过到东汉后就泛滥没这么严格了。
[注2] 汉代对建筑的规制和名称都有严格规定。实行里坊制,普通人出入居所都要通过坊门,只有万户侯的居所才能直接临路开门,称为第,其他人的住宅则只能称宅或舍。
[注3] 钧耆水:大约现今山丹河下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