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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回到罗马。父亲的遗体也一道运回。
火葬仪式,在罗马城郊举行。那天,风很大。我和盖乌斯穿着黑色的丧服,站在母亲身边。母亲把衣上的褶裥整理成最合适的样式,一丝不乱,仪态端庄如格拉古之母【注1】。
姐姐也来了。上次见到她,是两个月前,她的婚礼上。那时,她穿着红色的新娘服饰,完全像一个大人。之后,她就嫁去了庞贝城。
现在,她和姐夫一道,前来出席父亲的葬礼。她穿着丧服,美貌依然引人注目。虽然神情严肃,仍不失优雅,宛如骄傲的黑天鹅。而站在她身边的姐夫,容貌粗陋。他是庞贝城的富户,出身平民,母亲曾私下里说他是“乡下人”、“暴发户”。谁也不知道,姐姐为何会答应他的求婚,父亲又为何同意把她嫁给他。毕竟,当年追求姐姐的人颇有不少,很多都比姐夫条件更好。
这让母亲更加瞧不起姐姐。她们一直关系不睦。姐姐是父亲的前妻留下的女儿。前妻因病去世之后,父亲再娶了母亲。
葬礼上,母亲和姐姐也没有说一句话,她们习惯了把对方视作透明。姐夫向母亲问好,她只是淡然颔首。
相比起来,母亲对她的舅舅凯撒,态度全然不同。
凯撒也来出席葬礼。他的到来,让葬礼变得格外隆重。他是目前罗马最有权势的三个人之一,也是这一年的执政官。他使另一位执政官形同虚设,人们戏称“毕布路斯和凯撒执政之年”是“尤利乌斯和凯撒执政之年”【注2】。
这一年,凯撒四十一岁。但看上去更年轻,且有种天然的亲和力。见到每个人,他都能熟稔地寒暄一番,让人感觉自己受到尊重。政客一般都会有一两名记忆力好的奴隶跟随在身边,负责提示姓名,让政客能在任何社交场合,都能装作熟悉地和选民们打招呼【注3】。而凯撒身边没有这样的奴隶,他是真的记得每一个人。我怀疑他甚至能记得每个奴隶的名字。
母亲笑着与他打招呼,并把盖乌斯推到他面前。盖乌斯一直拉着我的手,所以我也不得不来到凯撒面前。
凯撒礼貌地与母亲寒暄了几句,然后弯下腰,看着我,微笑:“还记得我是谁吗?我敢打赌你不记得我了。”
我喜欢他。喜欢他没有架子。尤其喜欢他先注意到我,而不是盖乌斯。
我眨眨眼:“是啊,不记得你了,凯撒。”
他笑着捏捏我的鼻子:“真聪明啊,就像茱莉娅小时候。”
茱莉娅是他的独生女。
母亲把盖乌斯往凯撒面前推,并低声吩咐盖乌斯:“快向凯撒问好。”
但盖乌斯没有说话。
“这孩子就是不爱说话。”母亲微笑,轻抚他的头发,“但他很聪明,长得好看,还是金发【注4】。”
父亲、母亲、姐姐和我,与大多数人一样,都是深色头发。只有盖乌斯是金发。
神话里的英雄和神o,大多是金发。天生的金发被视为稀有的美丽。但凯撒家族中,几乎每一代都有金发的人。母亲喜欢盖乌斯的金发,不过是强调他属于凯撒家族的血统。
“嗯,的确很好。”但凯撒的目光并没有过多在盖乌斯身上停留,他转移了话题,“姐姐她没有来吗?”
他的姐姐,即我的外祖母。
母亲的神色微微一滞,旋即微笑如常:“她身体不大好,就没有来。”
凯撒皱眉:“又病了?是否严重?”
然后,他们的话题,一直停留在缺席的外祖母身上。
我环视四周,注视那些前来哀悼的人群。如果父亲真是死于谋杀,那么凶手会不会就在这些人之中?
世界变得陌生。每个人都可能是凶手。
葬礼终于正式开始。
凯撒是个高明的演说家。他首先做了演讲,赞颂了父亲一生的业绩。
这是父亲的“荣耀之路”【注5】:两度任军事保民官,之后是财务官,平民市政官,法官,裁判官,行省总督,并在马其顿行省被冠以“统帅”【注6】的荣誉头衔。
父亲离象征最高权力的执政官一职,只有一步之遥。但他死在前往罗马竞选执政官的途中。
死神贪婪的双手,总是首先伸向人间最好的东西。所以,德赛提斯目睹了普罗忒西拉俄斯的葬礼;赫克托尔化为尘土,而他的兄弟们依然活着。【注7】
葬礼隆重,极尽哀荣。凯撒甚至请来了维斯塔贞女【注8】。四周的人们都穿着纯黑的丧服,唯有她们身着雪白的长袍,像一群洁白的鹭鸶在水畔栖息。
首席贞女【注9】开始宣读父亲的遗嘱。遗嘱的大部分内容都很普通,在意料之中。比如,父亲的继承人是盖乌斯,因为盖乌斯是唯一的儿子。他也为盖乌斯和我指定了监护人【注10】,那是他曾经的同僚。盖乌斯和我,由母亲负责照管【注11】。
出人意料的是,父亲的全部财产,除了一半留给盖乌斯,另一半,赠给了一个名叫马塞勒斯的人。这人是谁?我不知道。父亲的朋友很多。
“你得到了一半的财产。”我轻声对盖乌斯道。
“嗯。”他很平静。对财产没有概念。
这让我更加嫉妒他。我什么也没有得到,因为我是女孩。按照法律,女儿不能继承财产。我以后的嫁妆,只能仰赖盖乌斯。
“这能看出,他很喜欢你。”我装作无所谓地说。
“这句话应该用过去时。”他总是纠正我的语法错误,很讨厌。这次尤其讨厌,因为他提醒了我,父亲已经去世。语言强迫我们面对一些东西。
父亲曾说,迅速长大的有效方法,就是强迫自己去面对不愿面对的事情。
我觉得自己像个大人了。
按照神庙样式搭建的镀金灵堂内,放着以象牙装饰的香柏木殡床。父亲就躺在那里。
“等会儿,火生起来了,人们会哭。你也要哭,要让人们觉得你很难过。”我叮嘱盖乌斯,“葬礼时,越是近亲,就越应该悲恸。如果你表现得无动于衷,别人会觉得你不正常。”
“我知道,很多人觉得,死亡是令人伤心的。”他点点头。
从小,他就和别的孩子不同。他不在乎别人的想法的感受。任何人的欢乐或悲伤,都无法触动他。所以很多人把他视为傻子。但我知道,他的学习、模仿能力很强,且有着超乎寻常的专注力。
我道:“如果其他人认为你不正常,就会排斥你、敌视你。如果他们认同你,你的生活就会顺利很多。”
他沉默。
我担心他不能理解此事的重要性,必须举个他能切身体会的例子。
“人以群分。如果他们认为你不正常,不但会疏远你,还会疏远你身边的人,比如我。我和你不一样,我很在乎别人的想法。所以,我只能远离你,再也不能陪你看书、陪你玩。你做噩梦了,也不能和我一起睡。”
我是他最亲近的人,已经成为他每日生活规划模式的一部分。就像他每天必须看至少一卷书,他也总是习惯于跟着我。没有什么比改变规划模式更令他难受。
“我不想这样。”他说,“我会尽量表现得很难过。”
我放心了:“这样很好。”
“你真的感到难过吗?”他忽然问。
“嗯,我很难过。”我承认。
“死亡与我们无关。因为身体消解为原子后就不再有感觉,而不再有感觉的东西与我们毫无关系。”
他引用了伊壁鸠鲁【注12】的话,像背书一样。
我不喜欢这样。我宁愿相信,父亲变成了星星,每天晚上都会照耀着我。
于是,我反驳他:“毕达哥拉斯学派和柏拉图认为,死后灵魂仍然存在,并且会托生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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