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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聚集在室内,外面的花园里阗寂无人。走动时,能听到绸裙发出的声音。远处传来喷泉的溅水声。阿格里帕深深吸了口气。
“不喜欢这种场合?”我问。
“不大习惯。”
“我也不习惯。但这就是罗马,有时候不得不来。”
他理解地点头。
柱廊外,夜空明朗,一粒粒星子低得触手可及,像树林中的萤火。金黄色的狮子座主星在中天闪烁。银河已经移到西天。大熊星座从东北地平线升起。
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星星是由完美无缺的第五种元素构成,与大地上的任何事物都不同。【注1】但比起这种说法,我更喜欢那些关于星辰的传说。
幼时,父亲向我和盖乌斯讲述那些传说故事。我问他,双子座的孪生子,到底是哪两个【注2】。
“你喜欢哪两个,就是哪两个。”他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
小盖乌斯忽然道:“狄安娜和阿波罗。”
父亲笑了:“你们也要像狄安娜和阿波罗一样,相互关心。”
风把一绺发丝吹到脸上,迷了眼睛。我低下头,拂开发丝。抬头时,迎上阿格里帕投来的目光。下一刻,他立刻偏开了头,似乎不习惯与我目光接触。
我们都沉默了。每当想起父亲,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空洞的容器。本应该盛装的感情,如同松了盖子的酒精一样挥发掉了。
望着寂寥的星空,仿佛有冰凉的星子落在身上。夜风带来凉意,我微微瑟缩。
“冷吗?”阿格里帕敏感地察觉了。
“唔,有点。”我随口道,“披肩落在大厅里了。”
没想到,他立刻说:“您稍等,我去取。”
我来不及阻止,他已转身向大厅走去。其实,连我自己也不记清,披肩遗落在哪个角落。
这时,不远处有人经过。是一个喝得烂醉的客人,被舞女扶着,踉踉跄跄地从大厅走出。我身处廊柱的阴影中,他们并未注意到我的存在。
两个高大的人影从远处走来。舞女把那客人交到他们手中。他们一左一右地架着客人,向偏僻无人处去了。舞女又折返大厅。
除了客人偶尔发出喃喃醉呓,其余三人之间没有一句交谈,交接得非常迅速,似乎早就安排好了。如果不是我碰巧站在这里,不会有人看到这一幕。那两个人影,像是盖乌斯指出的伪装成宾客的士兵。
这是在做什么?我好奇。
少顷,方才的一幕又重演。不同的是,这次是两名客人被扶了出来,交到三名士兵手中。
虽然隔得有点远,无法完全确定,但如果我没认错,被扶出来的前后三个客人,都曾是庞培党人,后归顺凯撒。近来,他们与同样曾是庞培旧党的布鲁图斯走得很近。
强烈的好奇心攫住了我,不由向那些士兵消失的方向悄然走去,来到一条阴暗而空旷的走廊。走廊尽头,厚重的橡木门没有关严,门缝泻出一线灯光。
我向门内窥视。这是一间宽敞的客房。好几个醉得不省人事的客人,歪歪倒倒地躺在榻上。但这里没有服侍他们的奴隶,只有几个手持利刃的士兵,居高临下地站在他们身边。此外,还有一个清醒者。
雷必达。
烛光下,往常温文尔雅的他,看上去全然陌生。松软的发丝有些长了,半遮着眼睛,也无助于软化他此时冷硬的气质。
一名士兵向他低声说了什么,他点了点头,用手在自己的颈项上优雅地比划了一下,做出斩首的指示。
我还来不及反应,命令就被忠实地执行了。谋杀。不,是屠杀。
那血腥的一幕和尖利的惨叫声,我难以承受。颤栗沿着背脊倒溯上来,胃里一阵翻搅。我的腿像尼俄柏一样变成了石头【注3】,跄踉后退了一步,差点惊叫出声。
一只手及时捂住了我的嘴。
“离开这里。”身后的人低声道。
理智回归。我明白继续呆在这里的危险性,便任由身后之人拉着我匆匆离开。到了花园的僻静无人处,方才停住。我顾不得喘气,盯着眼前的陌生男子,声音还有点颤抖:“你是谁?”
他大约比我略长三四岁,身材高瘦,容貌俊秀。
“您猜。”他竟然笑了,仿佛之前那一幕对他毫无影响。
我定了定神,更仔细地打量他:淡蓝的外袍,是爱奥尼式的优雅衣着,别着一枚雕工精致的盾状银扣。乌黑的卷发,被精心整理过。在某些恪守传统的罗马人看来,或许过于浮华。但这品位不是暴发户式的伧俗。
他毫不介意地任由我打量:“您可以叫我尼莫【注4】。”
这分明是调笑了。不过,听他的口音,不像是罗马城的居民。
“你是外省人?”我试探。
他微笑不语。如果他是从外省来的,也难怪我从未见过他。
我警惕地问:“你为什么会……”
他似乎知道我想说什么:“这个问题,也可以问您。”
的确,我也是一个并无正当理由的偷窥者。
“不过,方才您和阿格里帕来花园之前,我已经在这里观赏罂粟花,只是不想打扰二位。”
那他是在跟踪我?不过,我仍困惑:“这儿哪有罂粟花?”
他指向身旁的花圃。那里的浓红花朵,宛如从火焰深处肆无忌惮地怒放,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这是茱莉娅生前最爱的花卉,一直长在此处,安东尼入主之后也没有破坏它。
“这是虞美人啊。”我道。
他笑了:“也难怪你认错。从外观上看,虞美人与罂粟极为相似,很多人把它们弄混。【注5】但这的确是罂粟。”
我一愣。如今想来,从未有人告诉我这是虞美人,是我自己想当然。但罂粟并非适宜观赏的花卉。茱莉娅对它的喜好,不免奇特。
“听说这里有罗马最好的罂粟,正好趁这次宴会,一睹真容。”他俯身摘下一朵盛开的罂粟,递与我,“它们很美,不是吗?”
“你喜欢花卉?”
他不否认:“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这些娇花软朵更美好呢?”
我低下头,心不在焉地看着手中花朵。这浓红的色泽,令我联想起方才的血腥……连忙深深吸气,竭力把那些影像从脑海中清除。
此时镇定下来,我大致想通了安东尼和雷必达的图谋。他们利用这次机会大宴宾客,邀请所有人参加,其中包括他们想要除掉的人,这样不会引起怀疑。然后,他们利用美酒、美色,很可能还包括一些加在酒里使人昏迷的药剂,让他们毫无反抗之力。此时,大厅里的人们沉浸在音乐和狂欢之中,不会想到屠杀正在发生。
“刚才,你也看到了吧?”我心有余悸。
“嗯。”
“你不害怕?”我好奇。
“怕也无用。何况,这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你知道这会发生?”
他淡然道:“一旦走上这条‘荣耀之路’,就像顶着罐子跳舞。稍不留神,罐中之物便可能泼洒出来。那不是水,也不是酒,而是鲜血。”
我打了个寒颤。
“在这个年代,鲜血比清水更加不值钱。”他抬起头,瞥向我,“难道你没有这个觉悟吗?”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不再看我,旁若无人地俯身轻抚花瓣,指尖温柔宛转,语气仿佛吟咏诗句:“这样的罂粟花,妖娆热烈,血一样红,吻一样艳,死一样美。”
我恍惚明白,为何有些画作中,死神是一个手执罂粟花、兀自微笑的年轻人【注6】。
我正想说什么,阿格里帕的声音传来。他在寻我。
“在这儿。”我扬声道。
少年闻声而来,拿着我的那袭披肩。
我再转身,却已不见了“尼莫”的身影。如果不是手中还拿着一朵罂粟,真要疑心他是否只是我的幻觉。
少年见我发愣,把披肩展开,从身后为我披好,并系上带子。
“谢谢。”我回过神来。
看着少年,我忽然想起“尼莫”之前说过,他在这儿看见了我和阿格里帕。那么,他一定认识阿格里帕。也许阿格里帕也认识他。
我立刻向少年描述了“尼莫”的外貌,并强调他对花卉的爱好。
“你认识这个人吗?”我问。
“如果我没有猜错,您说的,应该是梅塞纳斯。”
在我的追问下,得知了一些关于这位梅塞纳斯的情况。他的身份,阿格里帕也不甚清楚,只听说可能有古老的王室血统。他本人从事商业,颇为低调,使用过许多不同的化名,从事过多种行业,且在许多地方都有产业。他唯一持久的私人爱好,就是花卉。据说他在世界很多地方都有庄园,专门种植各类花卉:百合、薰衣草、玫瑰、风信子、绣线菊等,并制作标本,或从中提炼香水。阿格里帕与他有一面之缘,是因为老阿格里帕经营香料生意时,与他打过些交道。他很少到罗马来。
看来,这样的人,不知何时才能再次遇见了。不知为何,竟有些怅然。
天色已晚,还是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吧。离开之前,需要找到盖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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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后面的庭院里,我找到了盖乌斯。果然,他和克劳迪娅在一起。
紫藤花架上,垂落一片沉甸甸的花穗。花影中,他们坐在石凳上。少女提着一盏莲花状的金灯。精金铸成的灯盏中,火光轻轻摇曳,照亮他们的面庞。
盖乌斯扶着她的肩,对她说着什么。一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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