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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人鲜少能够登上讲坛的时代,特例总能吸引注意。
她的额上束着一条洁白的发带【注8】。雪色的丝质风兜【注9】从头顶披下,垂到肩上。宽大多褶的纯白帕拉裹着上身。一身的白,看上去圣洁而端庄,宛如女神维斯塔【注10】。而她私底下的作风,更像维纳斯。
她拿出一卷封缄的羊皮纸,朗声道:“罗马公民们,此刻我站在这里,是为了向你们公布凯撒的遗嘱。六个月前,在拉维库姆【注11】附近的乡下庄园,他写下这份遗嘱,并把它委托给我,保存在维斯塔神庙。”
我错愕。这是安东尼的把戏?却见他脸上闪过一丝惊愕。难道,连他也不知道这份遗嘱的存在?
广场上鸦雀无声。众人都屏息凝神,聆听凯撒的遗嘱。
首席贞女展开羊皮纸,开始宣读:“我,尤利乌斯·凯撒,以朱庇特的名义,保证自己在头脑完全清醒的情况下,按照自己的真实意愿,立下这份遗嘱。
“按照惯例,在遗嘱的正式内容之前,我应该说些表达私人爱憎的话【注12】。但我希望,在我死后,无论是爱我的还是恨我的人,都能淡忘我。此外,不再赘言,除了一句话:我爱罗马。
“以下是我的遗嘱内容,只有三点:
“第一,阿提娅的儿子、我姐姐的外孙渥大维,由于加入了凯撒家族,是我的族人。在我死后,如果他愿意,他将被过继给我,作为我的儿子和继承人。我的名字传给他,他将被称为凯撒。我全部财产的四分之三,留给他……”
盖乌斯成了凯撒的继承人?这是在做梦?我没有动,甚至没有眨眼,担心这个梦会忽然醒来。
周围有人窃窃私语:“渥大维是谁?”
盖乌斯还太年轻,初涉政坛,远不如安东尼、雷必达、布鲁图斯等人有名。普通民众中,很多人不知道他,对他成为凯撒的继承人感到意外。
但最意外的人,是我。不能置信。我以为,凯撒不会立继承人了……
首席贞女平稳的声音仍在继续,嗡嗡灌入耳中:“第二,如果我去世时,我的妻子卡尔普尼娅已经怀孕,那么,这个孩子出生后,将有以下监护人,他们都是我忠实的朋友:布鲁图斯、德西穆斯……”
凯撒列出的这几个监护人,都是杀害他的凶手。而且,这让我察觉了异样。我知道,卡尔普尼娅与凯撒貌合神离,关系十分冷淡。她不可能怀孕。
首席贞女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第三,我的其余四分之一遗产,属于罗马人民。我将向每位居住在罗马城中的公民,赠送三百塞斯特斯银币。我在台伯河畔的花园,也留给所有罗马公民使用,任何人不得据为己有。”
宣读完毕,首席贞女收起遗嘱,默默退下。而台下的人群陷入鼎沸状态。三百塞斯特斯银币,相当于普通士兵四个月的工资。每个罗马城的公民,都将获得三百塞斯特斯银币,加起来是一笔怎样的巨款,何其慷慨。
每个人都意识到,自己得到了一部分凯撒的遗产,受到了他的恩惠。而那些受他恩惠最多的人,却谋杀了他。人群议论纷纷:“那些暴徒,谋杀了凯撒!凯撒信任他们、提拔他们,甚至把他们定为孩子的监护人,而他们恩将仇报,谋杀了他!”
“凯撒把自己的遗产分给所有公民,谁比他更慷慨?如果连他都能算作独/裁者、暴君,那么但愿世界上都是这样慷慨的暴君!而那些打着正义旗号的伪君子、凶手,只怕连一个子儿的遗产都不会留给民众。”
“之前有传言说,凯撒被埃及女王迷了心窍,打算娶她,把她的孩子立为继承人,所以凯撒在卖国。但他的遗嘱里,根本没有提到那个埃及女人。看来,那些传言都是污蔑凯撒的造谣。”
……
这些放言高论的人中,有多少是被雇用的职业捧场者,不得而知。但效果很不错。群众一向最易被煽动,尤其在利益面前。
这份遗嘱,唤起了人们对凯撒的敬爱,虽然它本质上不过是凯撒对罗马人民的公然贿赂。其实,罗马的民意,从本质上看,不过是由贿赂价码最高的政客而决定。而凯撒在征服高卢、战胜庞培之后,成为罗马最大的富豪。只有他能如此大手笔地收买人心。
对凶杀的愤怒,迅速点燃,在人群中如燎原之火般蔓延。
所有人,包括那些曾痛骂凯撒独/裁的人,在这仇恨的熊熊火焰中,轻易洗净了自己,撇清对自己良心的谴责,把自己犯下的错误归咎于那少数恶人。大多数人的罪恶,永远不是罪恶。
但对我而言,这份遗嘱的内容,太奇怪,尤其是前两条。我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作为这场博弈中最关键的一环。
而且,遗嘱中竟只字不提安东尼。这对他十分不利。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深深瞥了一眼身旁的卡尔普尼娅。她对此视若无睹,忽然侧首,迎着我的目光,微微一笑。
我一怔。电光石火之间,种种线索贯通起来,结论惊人:这份遗嘱,是她和首席贞女一起伪造的。很可能出于盖乌斯的授意。
安东尼即使对此心知肚明,也不可能当众否认首席贞女所言的真实性,更不可能与凯撒的遗孀对质。卡尔普尼娅显然经过了周密的准备,不会留下明显的破绽。而且,若他对遗嘱提出异议,容易让人怀疑他是出于私心,因为遗嘱内容对他不利。一旦怀疑到他的动机,那些因为忠于凯撒而投向他的人,会立场动摇。
在罗马,逝者的遗嘱是不可侵犯的。早在十二铜表法时期,就存在这一重要原则【注13】。所以,他只能默默咽下苦果。之前,卡尔普尼娅把凯撒的文件和遗产都交给他,就是为了使他放松警惕。不然,他不会百密一疏,留给首席贞女在葬礼上公开宣读遗嘱的机会。
仿佛看出了我的恍然大悟,卡尔普尼娅朝我微微颔首。如此重要的计划,她和盖乌斯,竟一直瞒着我。但转念一想,既然连我也被骗过了,安东尼的失策才不算冤枉。
我知道,安东尼正在冷静而迅速地进行计算,确定每一种可能的选择将带来的后果。他是明智的,很快便恢复全然镇定,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但他心中,不可能不后悔。他刚刚宣布,凯撒进入了神的行列,而现在,盖乌斯成了凯撒的继承人,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为神之子。
神之子。从未想过,一切会来得如此轻易。
飘飘然的喜悦还来不及完全膨胀开,我已听见了理智振翅的声响:形势仍不容乐观。安东尼作为执政官,和雷必达一起掌握实权和军队。凯撒的遗产,大部分也在安东尼的控制之下。也就是说,盖乌斯目前所有的,不过是一张难以兑现的空头支票……
火葬仪式终于开始。凯撒的遗体,被安置在铺着紫色柩衣的灵床上。灵床由升降机抬起,放到火葬柴堆顶端。哀乐声中,祭司把凯撒生前最心爱的两匹骏马杀死。然后,诸多被宰杀的牛羊,以及剖出来的油脂,被放到柴堆上。牲畜的鲜血与蜂蜜、牛奶、乳香和葡萄酒掺在一起,洒在柴堆周围。
之后,送葬人在柴堆上洒满名贵的阿拉伯香料和浓浓的香油,填满树脂、笃耨香、火绒等助燃物,堆上不计其数的旗帜、花冠、夜香兰和象征哀悼的柏枝【注14】。
安东尼从送葬人手中,接过涂满羊脂的火炬,亲自把它抛掷到洒满香油的柴堆上。易燃的香油立刻被点着了,火舌“呼”地蹿升起来。柴堆周围,那些擎着火炬的送葬人,纷纷把火炬抛入柴堆。借助风势,火焰迅速席卷,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宛如饕餮盛宴。绚烂的金红火焰,彼此相逐,肆意升腾,在天地间摇曳狂舞。滚滚浓烟之中,随风散出无数火星。
灵床终于看不到了,陷入烈火的温柔怀抱,被彻底净化、升华。送葬人抬来几只乌木箱子,丢入火中。里面装着凯撒生前常用的个人用品,包括书籍、武器和服饰。它们将伴随他的灵魂升天。
此外,民众也自发献祭。乐工把参加凯旋式表演时穿的袍服脱下撕碎,投入火中;老兵把伴随自己多年的武器投入火中;现役士兵把他们得到的荣誉饰物投入火中;贵妇把她们戴的首饰,甚至孩子的护身符投入火中……
炽热的气流涌动着,铺天盖地,迫使人们不得不后退一段距离。火葬堆上空,在因高温而蒸腾的气流中,一切都变得模糊而扭曲。
哀歌再次响起,在柴薪燃烧的噼啪爆裂声中。丝绸织物、奇珍异宝、名贵香料……浮华焚尽,一切都在烈火中分崩离析,化为灰烬与烟尘,没有什么不朽。
凯撒化为了灰烬,只留下一个生前不曾得到的“神”的名号,和七百年前的罗穆卢斯一样。历史总是惊人地巧合:罗穆卢斯建立了罗马城,广受拥戴,是罗马的英雄。但他成为独/裁者之后,引起元老们的不满。最终,他被元老们残忍地谋杀、分尸。为了掩人耳目,才有了他升天成神的传说【注15】。
这时,一阵铜铃摇动的清脆声响,从远处悠然传来。循声望去,只见十几名黑奴,抬着一顶肩舆,向这边走来。肩舆的宽敞和华丽,昭示着其主人的显贵身份。人群自动为他们让出一条道路。
到了近处,肩舆落下。女王搭着侍女的手,踏着黑奴光裸的背脊,步下肩舆,径自向火葬堆走来。
广场上,风从四面吹来。她一袭黑衣,脂粉不施。发丝与衣袂随风飞扬,愈发衬得脸色苍白,犹如凝重的雪花石膏像。连从她衣袂上飘来的香气,也是冷的,美得肃杀。熊熊烈火前,她驻足。蒸腾的气流卷起黑红余灰,向四周荡开。周遭景象,如在水中暄;鸸馐4螅吃谒牧成希绯跫扌伦薄
一开始,或许还有人怀疑,她是否会像迦太基女王狄多一样,因为无法忍受失去爱人的痛苦,投身于火葬堆中自尽。但她淡漠的神情,没有丝毫悲恸的迹象。
只见她抬起手,抽掉珍珠发针。浓密乌黑的长发披散纷拂,如瀑布般淌至腰际,在火光中闪着绸缎般的光芒,令人屏息。她绞下一绺长发,投入火中【注16】。
火中不时飘出一阵灰烬,带着星星火点,宛如黑蝶,在她周围徐徐翻飞。她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火焰。然后,她微微笑了,低声说了句什么,温柔如情人的呢喃,我未能听清。那是我所见过的,最悲哀的笑容。
冷寂天光下,分外纯净明丽的火焰。金红与亮白,燃尽一切。传说中,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天火,因此触怒朱庇特,受到酷刑惩罚。但为了如此壮观的火焰,一切都值得。
终于,火光渐渐暗淡下去,最终熄灭。送葬人用晶亮的醇酒,把余火扑灭。火葬台上,只余一片焦黑与灰白,弥漫着松脂气息。灰烬冒着热气,嘶嘶作响,不时飘出袅袅青烟。偶尔传来几声轻微的爆破,毕毕剥剥。
女王似乎毫不在意这些,她在灰烬的热度尚未完全褪去时,就独自登上了火葬台。人群中发出惊呼,而她恍若不闻。
奇迹般地,遗体虽然烧作灰烬,仍保持着完整的轮廓和形状。或许安东尼事先命人处理了尸身,以制造惊人的神化效果。
女王伸出手去,指尖刚触及那遗骸的灰白表面,它立刻如风化的岩石般轰然塌陷,化作粉末,散起一阵烟尘。人生不过是尘埃与幻影【注17】。
直到这一刻,因为她刹那间的恍惚神情,我才能确定,她爱他。虽然这爱,抵不过她的野心。
因为爱,她愈发恨他。他死了,什么也没有为她和她的孩子留下。恨与爱,互为表里。
荒凉的风吹过广场,冷冷地扫过脸庞。我拢紧头纱,微微抬头,只见一片鸦群掠过冷寂的天空。
众目睽睽,见证了卡尔普尼娅登上火葬台,来到女王身边。按照传统,作为死者的遗孀,应由卡尔普尼娅收集骨灰。但她把骨灰瓮递给女王。
女王默然接过,开始收集骨灰。她捧起灰烬,以上等的葡萄酒洗净之后【注18】,小心翼翼地装进瓮中。神色那样温柔缱绻,依依不舍。仿佛直到他死后,她才终于与他亲密无间。还未散尽的轻烟,缭绕在她周围。她就像从古老传说中走来的伊西斯女神,独自徜徉在尼罗河畔,收殓亡夫【注19】。
人群鸦雀无声。或许多年以后,很多人将淡忘女王初到罗马时盛大排场,却不会忘记这一幕。
最后,当她把骨灰瓮交给卡尔普尼娅时,在后者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后者没有回应。女王不再多言,完全恢复了往常的从容,整了整衣褶,步下火葬堆,乘坐肩舆离开了。
广场上静悄悄的。众人目送她的离去,如同一盏灯,渐渐熄灭。
凯撒年轻时,曾写过剧本,那是一部命运悲剧【注20】。按照亚里士多德的理论,悲剧结束时,剧情应当完整、严肃,角色完美无缺。凯撒的这出戏,至此,终于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