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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撒死后第三天,要举行盛大的公葬。据说,这是凯撒派、解放者与元老院达成的协议。
凯撒死后,安东尼立刻化身为忠实的凯撒派,扬言要为凯撒复仇。他是这一年的执政官,雷必达也身任要职,控制了凯撒在罗马附近的军队。凯撒生前广施恩泽,军中威望无人能及。很多人渴望为他复仇,一时间大多聚集到安东尼麾下。安东尼成为凯撒派大部分力量的实际领袖。
而解放者们是谋杀凯撒的凶手。因此,解放者与凯撒派,势同水火,不共戴天。这种尖锐的对立,像绷到极限的弓弦。平衡一旦打破,危险的洪流将通过这个缺口一溃千里。
元老院的保守贵族们,一向养尊处优。他们最担心发生内乱。因此,元老院出面调停,希望凯撒派与解放者达成和解。安东尼承诺不追究谋杀凯撒的人,给予凶手以特赦,同时提出要求,要为凯撒举行公葬。
元老院答应了。解放者虽然不满,也不得不妥协。安东尼立刻把凯撒公葬的消息广而告之。
葬礼终于如期举行。全世界都在等待这一天,像一出悲剧的收梢。
东方破晓时,晨雾未散。朝阳陷在珍珠灰的云层中,天光黯然。整座罗马城,被大劫将至的压抑气氛笼罩。城郊的阿庇亚大道上,风很大,不时旋起一涡气流。路边芦苇被风吹得贴近地面。
运送遗体的灵车驶出罗马城。车轮镀金,车体四面都有浅浮雕,刻画凯撒的赫赫战功。牵引灵车的八匹骏马,通体漆黑,皮毛被梳刷得闪着金属般的光泽,洁白的缎带编进鬃毛之中,马轭和挽具都镶了金。灵车底部的轮轴上,隐藏着减震弹簧。遇到坎坷的路面,车体也不会颠簸。
送葬队伍颇为壮观。走在最前方的是司仪总监,十几名仪仗官紧随其后。然后是五十驾黑漆战车。车上载着几十名演员,他们头戴凯撒家族祖先的蜡制面具,召唤着家族的光荣历史。乐工演奏哀乐,密细亚【注1】的笛子吹响凄凉的旋律。丧歌唱团【注2】吟唱着哀歌。缥缈的歌声,被风扯得若断若续。
成千上万的平民,赶来迎送灵车,用棕榈叶和香料覆盖了出城的路面。甚至有不少人是从外省闻讯而来,天不亮时就等在路边,手擎火把,护送灵车最后一程。许多曾跟随凯撒作战的老兵,执着不加装饰的旗帜和倒立的斧头,为灵车开道。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在沉默中前行,来到马尔斯广场。广场上,靠近茱莉娅的墓地之处,以冬青w和松木,按祭坛的式样,架起了火葬用的柴堆。高大如山的塔状柴堆,四周矗立着金丝缠绕的火炬,堆积着乳香、没药、甘松等昂贵香料。
不远处的演讲坛上,搭起了镀金灵堂。灵堂正中的象牙殡床上,铺着绣金丝绸。凯撒躺在那里,穿着紫色镶边托加,头戴橡叶冠【注3】,躺在甘美的香料与香草之中,宛如神o。死亡使他变成一个完美的传说。看着他,我想起荷马诗中,当希腊人的死敌、特洛伊英雄赫克托尔战死之后,希腊士兵注视着他的尸体,感叹其多么美好、温柔。【注4】
凯撒死了。成千上万的公民聚集在这里,还有很多退役的老兵。每个人都穿着深色的丧服,手捧祭品:宰杀的牲物、果品、鲜花。焚烧祭品和乳香的气息,在风中飘散开。黑压压的人群,却极安静。我只能听到一些叹息、悲泣和低低的祈祷声,宛如风吹过树丛,千百片叶子一齐颤动。
母亲本也想来参加葬礼,但身体太过虚弱,医生告诫她不宜出行。菲利普斯的劝阻终是起了效果,她放弃了亲自前来。
演讲坛上,安东尼身着黑袍。果然不出意料,他是这场葬礼的主持者。卡尔普尼娅作为凯撒的遗孀,站在安东尼左侧。她披着黑纱,铅华不施,脸色苍白如大理石,像一个哀恸至极的妻子。真是好演技,令我赞叹。她的身旁,是维斯塔首席贞女。
看着他们三人,我心情复杂。所谓“继承遗产的人,在哭泣的面具后暗自发笑”【注5】。此时,他们虽然神色肃然,但我觉得他们仿佛在笑,嘲笑我的愚蠢和失败。
葬礼开始,哀乐止息。按照传统,作为葬礼主持者的安东尼,来到讲坛中心,面向人山人海的民众,发表演说。
他的外表本就足以吸引目光,何况此刻他还享有执政官的荣耀。他身着纯黑托加,腕上戴着银制护臂,显得高贵而坦然。一缕阳光透过云隙,照在他身上,让他成了肃穆与崇高的化身,像希腊悲剧里的人物。
“凯撒死了。”他嗓音低沉,手中没有讲稿,仿佛一切都发自肺腑,“我们的大祭司,我们的凯旋英雄,他死了。”
真是巧妙的措辞:仅指出了凯撒作为大祭司和战争英雄的身份,而只字不提他在生前还享有执政官、独/裁官的大权。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吐字清晰,带着富于煽动性的魅力:
“他不是死于疾病,不是死于衰老,不是死于自然灾害,也不是死于保家卫国的战争。
“他为这座永恒之城扩大了统治疆域,却死在城内;
“他出资为元老院修建了昂贵的建筑,却死于元老院的集会;
“他曾身先士卒、亲历刀林箭雨,却死于卑劣的阴谋暗算;
“他为罗马人民带来了和平,却死于最残忍的暴力;
“他尊重法治、不徇私情,却死于法庭之外的私刑;
“他宽恕一切向他求情的人,却招来最恶毒的恨意;
“他曾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死时却手无寸铁、任人屠戮……”
声音抑扬顿挫,时而充满感伤,时而充满愤怒,字字句句扣人心弦,宛如铁匠铺里的铁锤,连续击打着听众的心灵,火星迸发。当他的目光扫过你时,你会觉得他能径直看到你心里去。他仿佛直视着每个人的眼睛。
然后,他转向凯撒的遗体,沉默须臾。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台下鸦雀无声。历史上,从未有哪位执政官,在演讲时当众落泪。何况是安东尼这样坚毅的军人。这种巨大的反差,更令人震撼。人们窃窃私语,对凶手表示不满。
这还不是高/潮。
凯撒就任独/裁官之后,元老院的九百位议员都曾签署誓约,保障他的人身安全。后来那些杀害他的凶手们,也都在誓约上签了名。此时,安东尼拿出那份誓约,开始朗读。他清晰地念出那些尊称凯撒为祖国之父、保证以全力捍卫凯撒人身安全的法令。
他转向元老院的议员们所在的席位,神情悲恸:“朱庇特作证,这些荣耀,凯撒从未强迫或请求任何人把它们加到他身上。是你们,尊贵的元老院议员们,自愿加给他的。你们用这份神圣的誓约,告诉他,他是安全的。他信任你们。而最终,这位被你们宣布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祖国之父,惨遭谋杀。凶手的名字还在这份誓约上,它却成了废纸。”
台下哗然,紧张与压抑在空气中滋长。忽然间成为目光焦点的议员们,无不惊慌,人人自危。
安东尼提高声音,念出誓约上关于自愿为凯撒复仇的誓言,声音因悲愤而颤抖。然后,他把托加推到肩后,举起右手,指向不远处的卡庇托尔神庙,大声疾呼:“至高的朱庇特啊,请您作证,我多么渴望按照这份誓约,为凯撒复仇。但那些和我地位相等的人,认为对凶手的特赦令是有益的。我无法违背元老院的决议,因为元老院代表人民的意愿。”
多么动听的演说,多么富于煽动性的把戏。人群中起了骚动。有人振臂高呼:“这不是人民的意愿!”
“惩罚凶手!”一个人喊道。这声呐喊,宛如投石入水,立刻在人群中激起涟漪。
很快,这个声音汇聚成了千百个声音,声势浩大。群情激昂,澎湃的巨浪吞没一切。呼喊声最响亮的,除了忠实的凯撒派,就是那些长年混迹街头的流氓和暴徒。他们热爱针对富人的暴/乱,宛如苍蝇热爱腐质。元老院的贵族议员们,在他们眼里,宛如一批待宰的肥羊。
议员们也感到了危机,面对那些凶神恶煞的暴徒,神情警惕,掩饰不住的紧张。
安东尼花了好一会儿,才让激动的人群暂时安静下来。
“同胞公民啊,你们对凯撒的感情,令我感动。”他见好就收,转而安慰那些胆战心惊的议员们,“但请不要责怪元老院。此时此刻,我们应该关注这次灾难的元凶,那些罪魁祸首。我相信,尊贵的议员们,也会看清这点,与我们同仇敌忾。”
面对群情激奋,议员们只能噤声,无人敢有异议。
安东尼转向这些议员,神情诚恳:“我的朋友们,请你们想一想,那些暴徒,既然敢谋杀凯撒,还有什么不敢的?你们来自罗马最显贵的家族,但凯撒也是贵族中的贵族。让那些暴徒得势,如同与豺狼毒蛇为伍。你们的崇高地位、你们的万贯家财,如何能保证安全?”
一些议员似乎动摇了。
安东尼再次转向凯撒的遗体,卷起托加袍束在身上,以便把双手伸向天空:“凯撒啊,你太愚蠢!你颁布的保障所有公民人身安全的法律,对你有何益处?你为罗马带来的胜利和荣耀,对你有何益处?你对敌人的宽恕、你对朋友的忠诚,对你有何益处?
“此时,你躺在你曾凯旋而过的广场上,躺在你曾向罗马人民做过演讲的讲坛上。你只能沉默,无法为自己辩驳,任由那些杀害你的凶手把你诋毁。你即将在烈火中灰飞烟灭。你的功绩,你的荣耀,你对罗马的爱,连同你的名字,都会被人遗忘。再见了,凯撒。”
刹那沉寂后,台下有人高喊:“我们不会忘记他!”
安东尼张开双臂,面向人群,音调由高亢转为低沉:“那么,让我们用挽歌来哀悼他。让我们护送这位神圣死者的灵魂,去往幸福之乡吧!”
人群再次沸腾起来,像在汤锅里上下翻腾的萝卜丁。连我也不得不承认,安东尼的这次演说,和三百多年前伯里克利的葬礼演说【注6】,一样成功。
但这还不是结束。行动才是最好的语言,世人需要戏剧性的效果。只见他高高举起一支长矛,上面挑着一件染血的长袍。
“这是凯撒遇害时,穿在身上的。”他扬声道。
只见长袍被/干涸的鲜血染成紫红,上面满是被匕首刺穿的洞孔。让人忍不住想象,凯撒是怎样被匕首一刀刀刺中。
鲜血和暴力,是最能激发群众热情的东西,这就是斗兽场的原理。此时,这件血衣,终于把气氛推向顶点。人群如炸开了锅。愤怒的谴责和讥骂代替了哭声,淹没了广场。许多人高呼着要求惩办凶手。
乐师们奏响哀乐,缓慢而低沉。合唱队唱起哀歌。歌词反反复复,是一句著名台词:“我救了那些想要谋杀我的人吗?”
那些千里迢迢赶来参加葬礼的老兵们,肩并着肩,形成一道栅栏,也跟随着唱了起来:“我救了那些想要谋杀我的人吗?”
听者止不住心酸流泪,不少人甚至号啕大哭。整座广场淹没在海啸般的哭喊声中,天崩地裂一般。
“我救了那些想要谋杀我的人吗?”
千百个现役的武装士兵,手持武器,和着哀乐的节奏,像作战般拼命击打着他们的盾牌,叮当有声,声震寰宇。我毫不怀疑,这其中有经过安东尼事先安排、导演的成分。效果很好。
这时,安东尼让传令官宣读元老院的决议:“立即授予凯撒一切神和人的荣誉。”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如轰然雷鸣。
这样的决议,石破天惊。这就等于把凯撒奉为神灵。这样的事,在罗马历史上,自从罗穆卢斯死后,七百年来从未有过。在它被公布之前,我竟未听到半点风声。
元老院的议员们,看上去十分诧异。其中有人盯着安东尼,神色愤忿。
看来,元老院并未通过这项决议,或许还在投票之中。但此刻,安东尼当众宣布了这个假消息。面对民众的强烈情绪,风口浪尖上的议员们敢怒不敢言,不然就是在与人民为敌。无人反对,于是假的变成了真的。
安东尼这一招,不可谓不高明。葬礼最能团结人心。凯撒深谙这个道理,并成功利用:他曾给他的姑母和妻子举行了盛大的葬礼。他在葬礼上动情的演说,对赢得军心与民意起了巨大作用【注7】。
这时,出人意料地,首席贞女走到讲坛中心,来到安东尼身边,进入所有人的视野。见她似乎有话要说,人群很快全然肃寂下来,几乎所有目光都转向她。维斯塔贞女虽无实权,但在国家宗教中的地位和声望,无人能及。而且,她是女人。在这个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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