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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兵力对比来看,局势对盖乌斯不利。我不免忧心。最近他忙于备战,我见不到他,便出城改乘马车,亲自去了一趟军营。但盖乌斯不在指挥官的营帐中。一名军官指引我来到旁边的帐篷。
初次走进这个帐篷,像来到另一个世界。这里很像书房。当然,不是那种暴发户式的书房:用昂贵的珍本图书,配上名贵的雪松木书架,来装点墙面。我指的是盖乌斯的书房:一个除了书籍之外,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的地方。
帐篷里很安静,光线略显昏暗,却不阴郁。四周的书箱里装满了卷轴。中央摆着两张宽阔的搁板桌,上面放着许多令人费解的模型、仪器和装置。有些是组装到一半的,更多的我无从猜测,甚至有鱼骨架似的东西从顶上垂挂下来。壁上挂着数十张设计图纸,上面有大量数字。
若是其他人,恐怕会感到惊异。但我习惯了盖乌斯从小的与众不同。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站在一张设计图前的陌生人。他大约三十多岁,相貌普通,但低头凝视图纸的神情十分专注,甚至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看他的衣着,应该不是军士或军中文职人员,也非官员。
我走到他身边,看着他面前的图纸,轻声开口:“这是什么?”
他这才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应该是不清楚我的身份。但他没有询问,只是回答我的问题:“这是石弩炮【注1】。”
石弩炮,我听说过。据说凯撒远征高卢和不列颠时,用它来对付过蛮族人,威力很大。我便好奇地继续追问,他也耐心地一一作答。
原来,要制作一架石弩炮绝不简单。必须根据所发射石块的重量,按照希腊人所采用的求得重力与模数比例关系的基数,计算出机头上的弹索孔的直径,应用在石弩炮的建造上。还有其他很多细节部分的数据,例如穿孔件的长宽孔径和收缩率、套环的体积、立柱的长度与厚度、孔的曲率等等,都必须精益求精。任何一个部分出错,都会导致整个机械无法正常使用。
“真不容易。”我感叹,“军中这样的武器应该不多吧?”
“自从凯撒推广了这种武器,现在,几乎每个百人队就会配备一架。”他平静道。
正在这时,外面有卫兵通报,盖乌斯与阿格里帕肩并肩走了进来。
“姐姐。”盖乌斯向我颔首致意。阿格里帕一见我,立刻礼貌地问候。
那个陌生男子倒也神色镇定。阿格里帕向他介绍:“这位是小凯撒的姐姐,渥大维娅。”
“您好,尊敬的夫人。”男子有点坎帕尼亚的口音,“属下是维特鲁威·波利奥【注2】。”
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百闻不如一见。他曾在凯撒的军队中服役,是两名首席军械工程师之一,在这方面颇有些名气。看来,现在他被召入盖乌斯的麾下。难怪他对石弩炮的制作如此熟悉。
军械工程师,在军中是个重要的职位。罗马的军队时常需要修筑道路、浮桥,安营扎寨,甚至采矿作业。设计并负责监管这些工程和器械的人,便是工程师。罗马人长于建造,在军事工程方面没有其他任何民族可堪匹敌。工程师下面管理着一批专门的工匠:木匠、石匠、车匠、铁匠及建造冬季营房住棚的工匠。有专门制作盾、铠甲、弓的作坊,作坊内也制作箭矢、标枪、头盔等各种各样的兵器。除此之外,其他的车辆、木塔、用具装备等,也由他们随时补充制造。
我和颜悦色道:“我听阿格里帕多次提起,他非常钦佩你的才能。”
他不卑不亢,坦然应对:“我也非常感谢他与小凯撒的信任与器重。”
我也不吝赞赏:“当年凯撒慧眼识人,发现了你的过人才华。现在,小凯撒绝不会浪费它。”
据我听到的说法,维特鲁威刚入伍时,由于能识字、书写,便被分配去负责管理兵役人员的档案和勤务记录。后来因为擅长计算,又被调入账目科。直到凯撒偶然发现他在改良军械方面有独到才能,便把他提拔为最年轻的军械工程师。如今他能被盖乌斯所用,实在是一桩好事。
几名士兵的到来,打断了我们的交谈。他们合力抬入一块面积不小的木板,放在桌上。木板上用染色的沙土、木块等材料堆出了一些起伏不定的形状。把这东西放下之后,他们迅速地行了军礼,随即告退。
“这是什么?”我好奇。
“我们把它称为‘沙盘’【注3】,但不是希腊人那种用来教学和算术的沙盘,而是一种模拟战况的模型,可供研究地形、敌情、作战方案,推演战场形势变化。”维特鲁威解释。
模拟战况?听他这么一说,我细看沙盘,果然看出门道:盘上的沙土堆出了起伏的地形与河流,中间隆起一座小山丘的形状。山丘上那些围拢的小木块十分精巧,是城墙的形状。那么这应该是山上的一座城。仔细看去,只见盘上还标出了从一地到另一地的距离。
“制作真是精巧,比地图更好。这是在模拟攻城,还是守城?”我问。
这次,维特鲁威没有回答我。他侧首看向盖乌斯,似乎是拿不准该不该把信息透露给我。
盖乌斯直接回答:“攻城。”
“哪座城?”我随口问。
“培鲁西亚。”盖乌斯也答得淡然。
我没当回事,以为这只是普通的演练方案。但阿格里帕慎重道:“请夫人对此保密。”
我这才意识到,这似乎很重要,不止是一个简单的设想方案?培鲁西亚,在我印象里,以城墙高大、防御坚固著称,但并非一座兵家必争的重要城市。
我可以直接问“你们为什么计划攻打培鲁西亚”,但在刚见面的外人面前这么一路追问下去,不免显得我太过无知。于是,我换个委婉的法子:“你们要在这里模拟战况吧?我想留在这儿旁听。不用担心,无论听到什么,我会守口如瓶。”
盖乌斯没有异议。我的计划是:他们讨论时,我在一旁听着,总能找到线索、琢磨出来攻打培鲁西亚的原因。虽然我对军事方面所知甚少,但也免不了好奇心。
很快,我就庆幸自己留了下来,因为从他们的交谈中学到了不少知识。
就攻城而言,如果武力足够强大,便可以速战速决,从四面八方同时发动攻势,把城池一举拿下,例如当年大西庇阿攻下新迦太基城。若是攻势不足以如此,可以集中一个或几个地方,借助弩炮、撞角、投石机或其他战具攻破城墙;或是挖坑道进入城内,就像当年攻占维艾人的城市【注4】;还有一种方式:造木塔或沿城墙外缘堆土堤,直到与城墙同高。
如果攻城不成或成本风险太高,则可采取封锁围城的办法,沿城市周围建起没有间断的防御工事,把整个城市完全包围起来,使城中既得不到物资供应,也无援军进入。这样,等到城内被饥荒袭击,自然会大大削弱战斗力,就像当年凯撒包围阿莱西亚。
看盖乌斯的意思,似乎是要采取第二种方式,再辅以一些智谋欺诈。阿格里帕也很赞同:“敌方城市的防御工事牢固,守卫强大,士兵人数多,但粮食供应有限。如果直接武力攻取,胜算不大。”
盖乌斯颔首道:“关键在于,如何拖延住援军,防止发生里应外合、腹背受敌的情况。”
于是,他们开始讨论攻城器械的修筑与改良。我忍不住开口插话:“不如使用石弩炮?”
维特鲁威颔首道:“这是一个办法。不过,石弩炮的优势在于长于击破砖木制的墙,但对以石造面的墙很难奏效。所以,不能单靠它来攻打培鲁西亚。”
“那还有什么武器?”我像个初入学堂的学生似的,好奇追问。
于是,他又为我介绍了破城槌、移动式塔楼等军械,听得我非常感兴趣。例如破城槌,有许多种不同的设计,罗马军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则:一旦开始使用破城槌,城破后,城内防御士兵得不到任何宽恕。因此,破城槌除了能攻破城墙,还有很强的恐吓效果。
移动式塔楼则更令人叹为观止。最高的塔楼能达到一百罗尺【注5】,上下十层,每层都有一圈外走廊,最外层覆盖铁板和生皮。塔楼靠着最底下的滚轴,滚动前进,以进攻城池。楼中可安置不止一架吊桥,把吊桥放在城墙上,方便士兵进入城内。塔楼底层还配有撞锤,上面的楼层装有各种作战兵器和弩炮,楼中可搭载大量弓箭手和投石兵,故而威力强大。
他还提到一种最近发明的、用来填埋壕沟以接近要塞的机械。
我赞叹道:“这些东西都非常好。若是你能把它们的设计原理和制作方法写成书,就更好了。”
“希望以后有这样的机会。”
“如果你愿意写,我很乐意资助……”
这时,阿格里帕轻咳一声,似有意提醒。我这才意识到,刚才维特鲁威为我介绍这些,已经大大偏离了正题。
回到正题,我继续旁听他们讨论攻城计划。他们援引了当年凯撒在一次战役中的攻城战术,讨论其中哪些部分可以效仿并改进,哪些则不适合这次的实际情况,以及还有哪些新的办法。他们的考虑十分周密,令我叹为观止。不仅会考虑地势高低、不同情况下士兵之间的间距等因素,连阳光角度、尘土和风向都会计算在内:阳光直射双眼,使人视野不清;逆风会吹偏和阻滞投射的矛和箭;尘土扑面,会迫使眼睛难以睁开。
讨论结束之后,阿格里帕与维特鲁威告辞离开,我还意犹未尽。但最重要的一点,我没有找到答案:“你如何肯定,卢修斯和福尔维娅一定会退入培鲁西亚城?”
盖乌斯没有回答,递给我一卷文书。看完之后,我才触及到他长时间以来周密的布局,像一张巨大的蛛网。普通人绝不会想到加以利用的细节,他都照顾到了。如此看来,卢修斯与福尔维娅十有八九会掉入陷阱。
既然如此,只要能让敌军退入培鲁西亚,这次盖乌斯的胜算的确增加了不少。毕竟,相对于防守,罗马人更擅长进攻。作为特洛伊人的后代,罗马人吸取了当年特洛伊城被希腊人攻陷的教训:纵然有高大坚固的城墙、富庶充足的物资,也不足以避免沦为阶下囚的命运。必须把防守变为进攻,主动征服敌人。所以,罗马人以高架水渠、大浴场、斗兽场、剧场、神庙和会堂等公共服务性建筑为荣、不惜成本地大量建造,却很少专注于修筑城墙。
但我仍不免担忧,毕竟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
“安东尼可能会干预。如果他插手进来,你现在还不是他的对手。”这是我最为忧虑的。
“埃及女王也会阻止安东尼支援福尔维娅。安东尼本就不赞成福尔维娅与卢修斯现在的盲目行为。更重要的是,帕提亚人很快会进犯叙利亚,那是安东尼的势力范围。安东尼本就一直筹划进军帕提亚,只是目前还师出无名。有了这次机会,他必会加以利用,无暇顾及意大利。”
我知道盖乌斯与埃及女王的秘密合作,但我惊讶于盖乌斯的预言:“你怎么知道,帕提亚人即将发动对罗马的战争?”
他语气平静,抵消了话语中过分的严肃性:“共和派的残余力量,对我和安东尼恨之入骨,希望复仇。他们派了一名能言善道的说客,前往帕提亚,被帕提亚国王奥罗德斯二世召见。那说客会极力撺掇国王出兵叙利亚,并分析罗马此时的局势:安东尼沉溺于埃及女王的怀抱,醉生梦死;我留在罗马,在海上却面临小庞培的威胁,与卢修斯和福尔维娅不睦,眼看内战就要爆发,无暇他顾;再加上小亚细亚和叙利亚各地反抗不断,正是出兵的大好时机。”
的确如此。若我是帕提亚国王,听闻这样的建议,也会心动。
盖乌斯继续道:“根据我的消息来源,帕提亚最近正在大规模募兵,王储也频频被国王秘密召见,商讨要事。距离开启战端,已经不远。”
我松了口气:“如此说来,帕提亚人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幸运之神眷顾着我们。”
盖乌斯神色沉静,并未言语。他一向不相信神灵、命运之说。我忽然生出一个念头:“难道,这也是你的策划?”
“我与那名说客,有秘密的联系。”
原来如此。共和派必然是先被那说客说服,然后说客以共和派的名义,前去游说帕提亚国王。但实际上,盖乌斯才是幕后掌舵之人。这计划如此大胆,我一时无言。
“也是多亏了安东尼执着于帕提亚。”我喟叹。
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挣脱的执念。虽然安东尼成功地为父报仇,除掉了凯撒与西塞罗,但仍无法完全摆脱凯撒的阴影。毕竟人们把他视为凯撒一党,他虽战功赫赫,光芒仍被凯撒掩盖。他对凯撒的感情也颇为复杂,远非仅用仇恨二字便能概括。他渴望完成凯撒未竟的遗愿,也渴望超越凯撒的功绩。据我所知,凯撒去世之前,正在计划出征帕提亚。其遗物中留下了许多相关手稿、所需粮草和军备的账目、地图和行军路线草图,这些都被安东尼获得。
但我又忽然想到,凯撒那些遗物,当时都由卡尔普尼娅保管。如果盖乌斯有心,完全可以不让它们落入安东尼之手……我这才意识到,原来,盖乌斯是故意让安东尼得到它们。早在那时,他便算到了这一天。
看着我的弟弟,心中翻涌着许多难以言喻的感概。罗马人相信神灵和命运,因为人力太过有限,总有许多事情是任何人也无法控制的,最有权势者也不例外。我们就像挂在树上的稻草人,何时静止,何时摇晃,皆受风的摆布,全然无法自己做主。而盖乌斯似乎是例外。看上去,他有足够的能力移动命运的界碑,甚至可能决定罗马的未来。
但他永远不会遇到无能为力的事情吗?即使是凯撒,也有颇多无奈。
盖乌斯送我离开军营。路上经过营中广场,只见一众士兵正在操练,尘土飞扬,声势浩大。我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便停下观看,盖乌斯也陪着我。
士兵们正在负重疾走。这看似简单,却是军中需要长期训练的基础课。无论在行军中还是兵阵中,全体军士在行动时必须保持正确的队形和速度。这需要坚持不懈的操练才能达到。一支部队若不能保持严整的队形,便容易被敌人截断,非常危险。
此外,自从马略的军事改革之后,罗马士兵行军时必须自己携带行李,因此负重颇多,被戏称为“马略的骡子”。例如,步兵的标准装备,包括短剑、椭圆大盾、一重一轻两支长矛、锁甲、头盔【注6】,此外还有挖掘工具、炊具、备用口粮和个人物品,这些东西用绳索绑在杆子上,肩扛而行。
因此,负重疾走,并非易事。作为将军的阿格里帕正在一旁观看,从中挑选后备百夫长。每个连队需要两名百夫长,若其中一个百夫长无法履职,则由另一个统领整支连队。
我发现,阿格里帕并非侧重于选拔能力超群者,而多选择性格沉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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