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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一盘变质的食物。看上去,不少女人在他那里都碰了壁,但总是不乏勇敢的尝试者。例如,有几位女士扮成了达芙妮,在盖乌斯面前晃来晃去,笑得过于甜腻,显然是想引起他的注意。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毕竟达芙妮最后变成了月桂。”斯克瑞波尼娅笑道,用扇子遮挡阳光。

    这时,克丽泰端来我喜欢的食物。她穿着染成明黄的裙子,裙摆上的丝线绣出繁复的葵花图案。编得极为自然的头发上,没有任何发饰。这妆扮比平常好看许多,连看惯了她的我,也不免多看两眼。

    斯克瑞波尼娅瞧着克丽泰,随口道:“竟然还有扮成克丽泰的,真是无望的暗恋【注5】。”

    闻言,克丽泰单薄的双肩颤抖了一下。

    我明白斯克瑞波尼娅误会了,解释道:“这与盖乌斯无关。她是我的随身女奴,是我给她取名克丽泰的。”

    “那真是巧。”斯克瑞波尼娅低低地笑出声,摇了摇扇子,两肩的柔软线条很是优雅。花环上浓密的花朵垂压到她的前额。

    我从克丽泰端来的盘子里,随意拣了一颗无花果。这种无花果,我原本是爱吃的,现在却突然觉得恶心,胃里反酸。我丢下被咬了一口的果实,用手帕掩口。

    “你还好吧?”斯克瑞波尼娅问。

    “没事儿,只是这无花果的味道让我不舒服。”

    “那再吃点别的。”

    我又试了其他几种食物,都是平常喜欢的,现在的味道却令我皱眉。

    “难道,你怀孕了?”斯克瑞波尼娅问。

    我忽然反应过来。的确,这是妊娠的征兆。上次怀孕,也有类似情况。

    “看来,你又要成为母亲了。真好。”她凝视着我,像在衡量我的一切,其中并无恶意。

    “希望如此。”我与马塞勒斯都期盼这个孩子的降生,这个他的亲生骨肉。

    “我也希望有个孩子。”她轻声道,语气里有许多感慨。

    我不免意外,看上去她并不像那种喜欢小孩的女性。但她说得真诚,眼睛里有种柔和的妩媚。她的裸臂轻轻地压着我的手,我没有抽开。

    她继续道:“丘比特貌如天真可爱的稚儿,却是最年老世故【注6】、残酷而充满恶意的神灵。爱情与婚姻,我都不需要。我不依靠男人的钱或者权力,只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当然,和所有的母亲一样,我希望这个孩子健康、美丽、聪明。所以我得物色一个优秀的年轻男人,合法地生下孩子。”

    她忽然敞开心扉对我说这些,言外之意,是希望尽早结婚,以便孕育合法的子女。为了子女的天生资质,他们的父亲必须足够优秀,就像盖乌斯一样。她也不追求爱情与婚姻忠诚,不干涉男方。

    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何盖乌斯尚未与她商定婚期,只能含混道:“你一定能实现愿望。我会与盖乌斯谈一谈。”

    “谢谢。”她微蹙的眉尖舒展开来,从容地收回了手。指尖洁白纤细,指甲上涂着蔻色的凤仙花汁。

    她就像挂在高枝上的饱满樱桃,散发成熟和诱惑的味道。周围许多男人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停驻在她身上。大概也只有盖乌斯能对她无动于衷,于是她不得不来找我说情。

    对此,我早已习惯。现在的社交场合,有多少人与我攀谈,不是因为盖乌斯呢?虽然理解,仍不免意兴阑珊,不由自主地想到利维娅。唯有她与我的友谊,同盖乌斯无关。

    这时,有人前来与斯克瑞波尼娅攀谈。我便借机告辞,走向花园的另一处。

    这次宴会的宾客来自不同的政治与利益阵营,为了防止引起冲突和不快,宾客们并不谈论任何严肃的公共话题。因此,各种穷极无聊的话题成了“交谈指南”中热门选择。我听见旁边的人正在讨论,为什么荷马称盐是神圣的?为什么a是字母表中的首个字母?为什么小猪在或为祭品时候高声尖叫,而绵羊保持沉默?

    实在乏善可陈。直到安东尼来到我面前,举杯道:“别浪费了这些美酒。”

    酒是罗马人的生命,也是他的钟爱之物。上百种来自不同产地的醇酒,装在大型双耳细颈陶瓶中,陈列在架子上,任由宾客选取:是甜、干、还是半甜;是芳香还是无味;是甜润脂腴还是清爽干瘦。

    古希腊风格的金杯,用金钉铆连,有四个提耳,每个提耳上停栖着两只啄食的金鸽,垫着双层的底座,硕大而沉重。看着蜜甜红亮的酒浆倾入杯中,奉至安东尼面前,我才想起来,这杯子应是仿造荷马史诗中奈斯托尔的酒杯而打造。

    餐桌边还有盛水的保温器皿。铜制的食物加热器做工精湛,封盖的把手是纵身跳跃向海神致敬的海豚,立在三只狮爪形的架子上。可用煤炭加热的燃烧空间,形如神庙。

    令我惊讶的是,安东尼抛弃了兑酒缸,竟然没有在酒中兑水,像斯奇提亚人那样斟酒【注7】。若是旁人如此行事,未免粗鲁野蛮,他做来却是赫丘利般的豪爽。正如那句名言:对朱庇特合法的事情,对牛则否。【注8】

    “根据赫拉克利德斯·彭提乌斯【注9】的说法,骄奢淫逸的酒色之徒,都是品格优秀心胸开阔之辈,值得尊敬。听说,你还给你的战马饮用陈年佳酿?”我想起这个传言,打趣道。

    安东尼对我的言外讽刺之意恍若不闻,朗然道:“在冬天让牲畜饮酒,可以御寒。善于驯马的特洛伊人,不也让马匹饮用醇酒?【注10】”

    “真没想到,你如此熟读荷马的诗歌。”

    “荷马的很多诗句,正合我的心意。他说酒肉是‘战士的力气和刚勇’,血红的醇酒是‘为你增力的好东西’,葡萄酒能使人‘享受举杯痛饮的愉悦’、‘激起胸中的豪情’。”他换了希腊语,似笑非笑道,“不过我最欣赏的,是古希腊人的格言:‘酒与真’【注11】。他们认为酒能使人口吐真言,参加酒会的人也必须讲真话。”

    我挑眉:“你会讲真话吗?”

    “为了不辜负这美酒,我们都应该尝试讲真话。”

    这时,一个高级奴隶模样的人匆匆走来,神色凝重。他径自来到安东尼身边,附耳低声说了些什么。闻言,安东尼的肩膀微微一颤,手中酒盏跌落在地,滚至我足边。侍立于旁的女奴,立刻跪地清理四溅的晶亮醇酒。

    “怎么了?”我意外。

    安东尼叹了口气,低低道:“福尔维娅,她病逝了。”

    我一惊,不免恻然。此时宴会上歌舞升平,对比之下,福尔维娅在遥远异乡的去世愈发显得清冷。见安东尼默然不语,我忍不住出言讽刺:“何必显得如此悲哀,是你抛弃了她。”

    他的嘴角浮现一抹苦涩的笑意:“你们都以为,是我把她留在希腊。”

    “难道不是?”

    “我想带她回罗马,她执意不肯,甚至提出要与我离婚。克劳迪娅劝了她很久,她才打消离婚的念头。”

    他没必要骗我。福尔维娅太过骄傲,她的自尊心不允许失败,不允许自己成为安东尼的污点。所以,培鲁西亚战争后,她陷入自我厌弃,试图斩断自己与他的联系。

    “当时她病了,我想留在希腊,等她身体好转。她催我返回罗马、巩固权力。”安东尼凝视着面前重新斟满的酒杯,“我对不起她。”

    她是真心爱他。但这爱的火焰吞噬了她。高高举起的酒杯,跌落不可避免。

    沉默了一会儿,我开口:“现在,你成了克劳迪娅的监护人。你对她有什么安排?”

    “我知道,你是她的朋友。她是个好女孩。我在希腊留下了一笔财产,保证她一生衣食无忧。”

    听他这样说,我放心了些,又问:“你会为她安排怎样的婚姻?”

    他的回答出乎意料:“所有受我监护的孩子,我都会给他们婚姻的自由。他们自行选择与谁结婚,而不是受父母之命的摆布。”

    极少有父亲能给子女这样的自由。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或许与他的爱情经验有关。但他这样的人,真的会有爱情?

    “你爱克丽奥佩特拉?”我直接问,其实并不指望他会回答。

    但他回答了:“也许。”

    “你认为她爱你?”

    “不。”他的语气像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那她爱过凯撒?”

    “或许。但她最爱的,是能征服天下的权力,就像她理想中的亚历山大大帝。她认为自己是亚历山大的传人。”

    这不奇怪。托勒密家族的女性,每一代都与权力息息相关。女王的祖先,王国建立者托勒密一世,是亚历山大大帝的远亲、童年密友以及将军。亚历山大死后,遗体本应送回马其顿,而托勒密冒天下之大不韪,扣押了送葬队伍,把遗体留在亚历山大里亚,这座刚刚建立的城市。于是,一座黄金棺柩被展示在城市的中央,成了重要的政治筹码与作秀工具。征服了世界的亚历山大,是全世界野心家的崇拜对象。

    但当今世界上,除了埃及女王,大概不会有女人把成为亚历山大大帝视为自己的目标。就连曾发动了战争的福尔维娅,恐怕也不敢有这样的热望。

    我平静道:“那是她的梦想。”普通人负担不起的梦想。

    “你有什么梦想吗?”安东尼问。

    梦想,真是奢侈的词。我淡然道:“我是罗马人,不是埃及人。罗马的女人不可能掌握那样的权力。”

    女王继承了来自父辈的权力,以及巨额的财富。我的财产不及她的万分之一。

    “但你是渥大维的姐姐。你能影响他,如果你用对了方法。”

    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我凝神警惕道:“即使如此,罗马的女人也只能靠着影响男人来获得影响力。”

    “目前的确如此。但这只是可以利用的手段,不是最终目的。你应当去获取你真正想要的东西。”

    是他真的在暗示什么,还是我想得太多?我垂眸不语。

    他似乎并不介意我不配合的沉默,自顾自说下去:“我第一次踏上埃及的土地时,十分惊诧。那里的很多习俗,与罗马完全相悖。那里的女人拥有很多自由,她们晚婚,可以独立经商、放贷,可以做神庙里的祭司。希罗多德夸张地说,当埃及女人大胆着手于商业时,埃及的男人坐在家里织布。罗马人认为这是男女颠倒,连尼罗河都是从南向北反向流淌,埃及人在四月收割、十一月播种,先播种、再犁地,书写也是从右向左。

    “但后来,我发现这不过是由于希腊罗马人的眼光太狭隘。我们习惯了自己的传统,便把他人视为异类。在埃及,杰出的女性有很多,她们并不逊于最优秀的男人。她们有自己的职业和想法。渥大维娅,你也应该有自己的计划。”

    这一番话,我还来不及应对,他已放下酒杯:“这世上的酒水纵然污浊,不愿渴死的人,必须学会从一切杯子里痛饮。”

    言罢,他转身离开。宴饮仿佛永不止息。美酒流淌,泡沫溅飞,到处抛撒着玫瑰。

    ———————————————————————

    宴会结束时,深夜露水湿润,星子从地平线上升起,浮上澄净的天幕。

    回程的马车行在平稳的大道上。车厢内,我取下银冕,靠着软枕,得以放松。马蹄踏在路面上,橐橐作响。鞍具轻微的咯吱声和马匹的鼻息声,规律的背景音。

    路边的杨树,化作向后退去的沉默剪影,月光浮在叶片上。宿鸟压弯树枝,鸟鸣在幽寂中传得很远。

    “斯克瑞波尼娅对我表示,她想尽快结婚生子,而且不会干涉你的事情。你早点娶她,与塞克斯图斯达成同盟,以免安东尼插手。”我看向坐在对面的年轻人。

    车内的灯光轻微晃动,在盖乌斯的脸上投下阴影。半明半暗之中,他是坚硬与柔软的完美融合。

    他平静道:“为了让安东尼放心,现在还不能。”

    我一怔,这才恍然:原来塞克斯图斯并未倒向安东尼。他与盖乌斯配合做戏,让安东尼以为两人不和,这样安东尼才能放心地把注意力投向帕提亚。

    现在的盖乌斯,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男孩。即使是戈耳狄俄斯之结【注12】,在他手中也能完美地解开。我无法给他任何有效的建议。但我很难不怀念当初,在他还需要我的时候。

    昔日的夜晚,他蜷缩在我怀里,轻声背诵柏拉图描述人体的段落:头为躯壳的城堡;颈为建筑在头与胸之间的地峡;脊椎镶在颈下好像枢纽;快乐是诱人作歹的饵;舌头是味道的试石……他侧耳贴在我心口,倾听我的心跳:“心脏在料想到危险和激情发生时,因兴奋而跳动,因为是受热。神就给它设计,安放了肺脏。肺柔软,无血,多孔,好像一个垫子。所以当激情在心里沸腾时,心就靠在这软垫上跳动,不会受伤……”【注13】我在他羽毛般轻柔的声音里逐渐睡去。

    现在,这些都不可能发生。但也许,我还能再次塑造一个孩子,成为他的依靠。安东尼对我提起“梦想”,我所能拥有的梦想,大概也仅能如此了。

    右手轻放在腹部,我轻声道:“我可能怀孕了。”

    盖乌斯没有反应,凝望着车窗外的幽深夜幕,神情平淡得淡漠。早已摘下金质面具,却仍像戴着面具般隔绝了窥探。他怎么会是阿波罗?我们之间,他才是更适合夜色的那个。夜色如此浓重,仿佛一切光辉都在白日里用尽了。

    我倚靠着软枕,任由倦意如潮水般漫上来。车轮辘辘响着,如有节律。睡意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宛如一袋谷物,温暖、结实而安稳。半梦半醒间,我恍惚希望马车能永远这样向前驶去,无穷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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