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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半个月,我没再见到利维娅。虽然她派人送来了道歉信,我也回复表示并不介意,但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她,都颇为尴尬。
嫉妒宛如藏在鱼肉里的刺,让我难受,即使当初得知马塞勒斯与索菲娅在一起时也不曾有过。若说之前对盖乌斯的恨意还有所动摇,那么现在它的重量更胜于以往。
噩梦也随之侵入。梦境悠长,场景不停变幻,宛如水波中晃动的影像,看不真切。我只能清晰看到自己的身影,漫无目的地独自走着,宛如幽灵。有时,我恍惚以为周围有许多人,那些曾经的亲人、朋友、宾客、奴隶,他们的欢笑,他们的身影,他们的交谈声围绕着我。但当我回身寻找他们时,蓦然发现周围空无一人。终于,利维娅的身影在不远处一闪而过。我试图追上前叫住她,却迷失方向……
惊醒过来时,浑身冷汗。这梦似乎并不如何可怕,却足以令我不能安枕。
最终不得不承认,我的忍耐能力被自己高估。理智是一回事,但情绪是另一回事。就像清晨散步时,会不由自主地被风中送来的花香吸引,循着香气来到一丛野生百里香前,偏离原定的路径。
多年后回顾往事,这一事实更是暴露无遗:感情诱使我背离理智的计划,是我最大的缺陷之一。
现在,我需要利维娅离开盖乌斯。于是,我径自去了她家。
面对我,她神色复杂,欲言又止。我能辨出其中的羞愧和不安。向来从容的她,很少有如此神态。
我先开口:“上次的事情是个意外,都过去了。”
这话其实不是真的。若那只是意外的巧合,也未免太巧。若不是巧合,便是盖乌斯故意为之。他想在心理上折磨我。可笑我竟差点动摇,对他心存幻想。当时我从未怀疑过,制造巧合的人或许是她。
她松了口气,用感动的目光看着我:“你不怪我,就太好了。”
我试图寻找别的话题,正好注意到她戴着一条红宝石项链,有些眼熟:“你的项链很漂亮……”
话音未毕,我忽然想起,这条项链我不仅见过,还佩戴过。盖乌斯把我囚禁在帕拉丁山上的宅邸时,曾亲手为我戴上这条项链。现在,它和那座宅邸一样,成为她的所有物。
而她似乎对此一无所知,一手抚上项链,捧起那枚红宝石微笑:“你喜欢?喜欢的话,就送给你。”
那宝石殷红如血,鲜润欲滴,此时再看却有些刺目。我别开视线:“不用了,它更适合你。”
见她的发髻微松,我又换了话题:“让我为你把头发重新绾起来吧。”
“让下人来做就好,哪里需要麻烦你。”
“我的黑发美人,你知道,这些发丝让我爱不释手……”我冲她眨眨眼。
她低下头,双颊泛红。
女奴送来梳子,捧上圆镜。我坐到利维娅身后,解开她简单的盘发,手指从那丰盈的秀发中穿过,一点点梳着长发,嗅着发丝散发出的淡淡薰衣草香气。
我们彼此都未开口,就这样坐了很长时间。我缓缓梳头,她也任由我。气氛软化下来。我也渐渐忽略了她颈上的项链,却想起了女诗人萨福写给她女友的诗歌:
“你若忘记,我将会提醒你,让你想起你忘了的往事:我俩相处时,多么美好甜蜜。紫罗兰和芬芳玫瑰的花环,你曾在你的鬈发上戴过许多,走来挨着我坐。用百朵鲜花编成的项链,你曾一次次拿起来,围在你纤细柔嫩的颈下。还有许多次,你在我的眼前,用贵重的香脂擦拭年轻的肌肤。我俩还躺在一张柔软的床榻,从那些娇柔的使女的手中,得到伊奥尼亚人所向往的一切……”【注1】
萨福的这位女友终究离她而去,留下无尽思念。我却不能等到利维娅离开我时,再后悔莫及。
最终,我放下梳子,将手轻落在她肩上,低头轻吻她的发际:“好了。”
她转身挽起我的手,让我坐到她身边。一时无言。她周身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详,抚平了我心头的躁动,让我感到平静。
这时,有下人捧来了水果。浅盘子里堆着饱满欲裂的薄皮石榴。女奴擘开石榴表皮,揭开半透明的薄膜,用签子把石榴粒剔出来。
划开石榴皮时,一道红艳汁液缓缓流出,沾染了洁白的手指,宛如阿多尼斯的鲜血【注2】。这不祥的联想,令我有瞬间的失神。
利维娅把一碗剥好的石榴推给我:“你尝尝,这石榴是刚从我新买的庄园运过来的。虽是意大利本地产,却也比得上非洲的无核石榴。从中挑出的最好的,以供食用。其余的,让人拿去做石榴酒【注3】。”
碗中的石榴粒饱满晶莹,红得透明。每一粒籽实都流转着光泽,宛如红宝石的碎片。我依言尝试,的确新鲜,多汁,像花蜜一般清甜,还很沁凉,大约是在运输时用冰镇过。
但不知为何,看着玫瑰红的石榴粒,我想起了古老的传说:冥王之妻普鲁塞庇娜想离开冥府、回归人间。冥王为了留住妻子,让她吃下六粒石榴。从此,每年只有一半的时间,她能返回温暖明亮的人间。另外的六个月,她必须留在阴冷的冥界。
“在想什么?”
她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我笑了笑,顺势把她带入怀中,手指滑过她的脸颊,触摸她丰润甜美的双唇。但原本想说的话哽住了,不知从何说起。要求她现在离开盖乌斯,是否太自私?但若不如此,我又如何自处?
一番内心挣扎,我艰于启齿:“有一件事情……”
“我怀孕了。”她忽然截断我的话。
我愕然:“什么?”
她咬了咬唇,深深凝视我,低声重复了一遍:“我怀孕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我的心开始下沉:“是谁的孩子?”
“我不知道。大概只有生下来才能判断。”
“盖乌斯和你……你们没有避孕吗?”这问题由我提出,十分尴尬,但此时也顾不得了。
她垂下头嗫嚅道:“我想避孕,但他不同意。他想要一个孩子。”
不可理喻。如果他想要孩子,应该让他的妻子怀孕。为什么他不介意妻子怀着别人的孩子,却强迫情人为他生育?目光触及她颈项上的红宝石项链,答案无法回避地呈现在我眼前:因为他对妻子毫无感情,而利维娅是不一样的。
我定了定神:“尼禄知道吗?”
“昨天我告诉他了。他说,如果生下来是他的孩子,他会抚养。但如果不是,他不会承认这个孩子。他劝我尽快打掉他。”她的语气多了一丝沉重的苦涩。
按照法律,如果尼禄不认这个孩子,孩子就只能被丢弃。即使母亲有心,也不能亲自抚养。
“但这是我的血与肉,”她的手轻抚腹部,“你一定明白我的感受。”
是的,我理解她。身为母亲,很难舍弃亲生骨肉。
“所以,你决定保住孩子?”其实答案已昭然若揭。
“是的。”
这答案背后的意义再清楚不过:盖乌斯也想要这个孩子。以他现在的权势,完全有办法利用一些手段转移并保住这个孩子,甚至可能在将来把他认养为自己的养子。如此一来,至少在目前阶段,利维娅不能与盖乌斯断绝关系。如果这个孩子是盖乌斯的,将成为他们永远的联结。
原本我就担心利维娅不愿离开盖乌斯,现在又有砝码增加了天平一端的重量。那是她的孩子,我毫无胜算。
“怎么了?”她似乎忧心忡忡。
我回过神来,努力微笑:“没什么,这是好事。”
“我担心你不开心,害怕你因此疏远我。”她的长睫闪了闪,眼中微湿,“所以这些天一直不敢见你。”
我心中一软:“你的孩子一定像你,我当然喜欢。至于他的父亲是谁,并不重要。”
她的脸上绽出一丝笑意,胜过温柔的吻。石榴的汁液将她的双唇沾染成一种比原本更艳丽的红,衬着雪白肌肤,有种格外的美感。
石榴象征丰产和婚姻,掌管婚姻和生育的天后朱诺就手捧石榴。而冥王凭借石榴,把普鲁塞庇娜一半的时间留在冥府。盖乌斯是否也会用孩子把利维娅留在他身边?
想到这里,我仿佛吞下了一块石头。这本该是个普通的夏日,不远处的庭院传来清脆的鸟鸣和女奴演奏里拉琴的声音,有人在嬉笑,空气中漂浮着水果与花朵的香气。而我不得不强作欢颜。
又聊了会儿,见她露出孕期的疲倦,我起身告辞:“你要多休息,保重身体,不必送我。”
当我穿过花园进入柱廊庭院时,远远看见了坐在石凳上的提比略。我记得这个小男孩颇为有趣,便故意放轻脚步走近他。他没有发现我。
只见他穿着凉爽的亚麻布丘尼卡,胸前挂着一枚桃形的布拉。那一头卷发和灰色的眼睛,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利维娅的孩子。但奇怪的是,他长得一点也不像尼禄。而此时他阴郁的神情,既不像他的母亲,也不像他的父亲。
他身旁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奴。那女孩虽然是奴隶,但肤色白净,衣着精美,腕上戴着成色极好的金环,显然颇受主人喜爱。我从未在利维娅面前见过她,而此时提比略对她也态度冷淡。那么,看来宠爱她的人应该是尼禄,但她还这么小……
一个猜测在心中成形:这女孩是尼禄与女奴所生的孩子。这种事情,在罗马有钱人家中很常见。由于生下来的孩子仍然只是奴隶,女主人一般也不会在意。
这小女奴捉住了一只漂亮的花金龟。她开心地在花金龟的脚上系了细线,牵着线头的一端,而另一端是嗡嗡飞翔的花金龟。这是小孩的常见游戏方式。
“看,多好玩啊。”她露出大大的笑容,试图吸引提比略的注意,“你想不想玩?”
提比略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那飞翔的昆虫:“杀了它。”
“啊?”她一怔。
“杀了它,用那块石头。”提比略指了指不远处的石块,“砸死它。”
“为什么……”
“我是主人,你是奴隶。”提比略的语气冷漠得远远超过了他的年龄,“你,砸死它。”
小女奴很不情愿,泪水在眼睛里打转。但作为奴隶,她不得不服从命令:把花金龟放到土坑里,再用石块把它砸死。
花金龟死了。但提比略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愉快的神采。小女奴的快乐也消失了。
小男孩又指了指花园:“蝴蝶。”
“你要我去捉蝴蝶吗?”
男孩点点头:“杀死它们。”说着,他做了一个撕掉蝴蝶翅翼的手势。
小女奴像受惊的小兔子似的,赶紧跑开了。我猜,她以后再也不会主动接近提比略、试图讨他欢心。
我对提比略的行为感到惊讶,但不会因此而厌恶他。小孩子没有善恶的概念,不会掩饰自己,所以经常显得残忍。那时我并不知道,他的残忍并非出于无知,而是源自一种阴郁的本性。
我走上前,这次没有放轻脚步。他抬头看到我,不动声色。
“提比略,你还记得我是谁吗?”我微笑。
他转开目光,无视了我。但我能感觉出,他很不开心。
“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他依然沉默,面无表情。
想起小时候,当我听闻母亲怀孕的消息时,心情阴郁得无以复加。于是我试探地问:“是因为你的母亲怀孕吗?”
他毕竟还小,没有学会彻底隐藏情绪。他脸上闪过不自然的神色,我以为终于找到了答案。
“走开。”他冷冷道,试图赶走我。
我反而笑了,觉得自己抓住了他脆弱的软肋。
他见赶不走我,起身想要离开。我按住他:“别动,你绑腿的鞋带松了。”
不等他回答,我蹲下/身,握住他的脚。那只脚还很小,穿着金色凉鞋,握在手中宛如拢住一只孱弱小鸟。他挣扎了一下,不幸力气远不如作为成人的我。
这不是我第一次对付不听话的小孩。我无视了他的抗议,解开缠绕在他小腿上的细带,重新交叉绑上去。小孩的皮肤娇嫩,不能绑得太紧,但松了又容易滑落。我用指尖插入缠好的带子里,试了试松紧程度,满意后再系结。在家里,有时我会为玛塞拉和马库斯穿鞋,故而很是熟练。
“你将有弟弟或妹妹,多一个家庭成员,但父母对你的爱不会改变。而且,你的弟弟或妹妹也会爱你,那是神灵赐予的礼物。多了一个对你好的人,难道不是好事吗?”我曾这样安慰玛塞拉。
同样的话,用在提比略身上却毫无效果。他目光冷冷地看着我,仿佛我才是不正常的那一个。
真是难哄的小孩啊。我叹了口气,站起来抚了抚衣裙上的褶皱,准备离开。
“真蠢。”几乎微不可察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他的语气很不耐烦:“真蠢。”
“谁真蠢?”
“你。”
“我怎么了?”被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说蠢,我不觉得被冒犯,只觉好笑。
他浓密的睫毛略微下垂:“被她欺骗的人都很蠢。”
“她?”我反应不过来,“你是指谁?”
他却再不言语,转身跑开。我试图叫住他,却无果。
刚才那句话,他是认真的吗,那个“她”又是指谁,是刚才那个小女奴吗?总不可能是指他的母亲吧。
小孩子常会说些奇怪的话。我并没有把他的这句话放在心上。
沿着柱廊继续前行,只见右边壁画上的形象正是普鲁塞庇娜,她丰满的唇勾起一抹含情而神秘的微笑。既是冥后,也是丰产女神,拥有两张截然相反的面孔:作为丰产女神,她是大地上明媚端庄的少女,微笑着手捧麦穗。而作为冥后,她是冷酷威严的地下世界的主宰,与冥王并肩而立,手执石榴。
身在暗黑之中,却向往光明。抑或黑暗才是她的本性?
我摇摇头,甩掉了这怪异的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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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家时,我听到意外的消息:西赛丽娅从郊外的别墅回来了。
我原本以为,她是或多或少有些忌惮我,才主动提出去郊外住着养胎,至少要等到孩子出生才返回。没想到,现在离产期只有一个多月,她却回来了。看来是我猜错。
数月不见,此时她的腹部形状变得非常明显,但仍肤白似雪,体态丰盈婀娜,情态愈发显得可怜又可爱,添了娇艳成熟的风情。
她依然常来找我,与我聊天,还分享了一些新的美容方法。这段时间,我与利维娅的来往愈发少了,有西赛丽娅在身边陪伴聊天,也不是坏事。
而关于利维娅与盖乌斯的私情,各种传言像蓄积的雨水一样越来越多。他们并不忌讳,甚至经常一同出现在公开场合。这种风流韵事在罗马并不罕见,公众除了以此为话题说笑一番,也没什么其他影响。
但我很难像其他人一样完全置身事外,只能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这对年轻恋人的恩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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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西赛丽娅告诉我,她前夜梦到了诸女神中掌管婚姻和生育的天后朱诺。而明日是九月的第一天,也是在阿文丁山上祭祀朱诺的节日。她决定届时去神庙献上一些祭品,亲自请求朱诺保佑她的孩子平安出生。
她如今身子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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