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娥举一双明净妙目,望着遮住午后日光的细密竹帘,轻轻叹着。
    “我心里也真盼他此去,就能了了他那二十年不曾有一刻逃脱的羁绊。”
    我心中不禁暗一惊,娘亲的事可算是金沙教秘事,旁人照理都应是不知的。
    柳娥纤长葱指上有滴滴晶莹的水露顺着指尖滑落,她像是自语:“那是他醉酒时,睡梦中,才会唤的师妹。
    我初时还问过他,师妹是谁,人在哪里,可是他都不答,我便不再问了。”
    柳娥依旧往窗外望着,似要把那密密竹帘,绵绵高山,遥遥大道全部望穿,直到能望见易叔叔的身影。
    “烟云你知道,心中有一个永远不会回过头看向你的人,是怎样的滋味么?”
    柳娥微微颔首,缕缕柔滑的乌发顺着她瘦削的肩披到面庞一侧,映着她的容色愈发净白。
    我是幸运的,那样的绝望与哀伤,我不曾有过。
    我垂眸又看了一眼信笺,轻轻念道:“一纸薄念,风过花不怨。
    易叔叔是盼着你见了信,能不那么怨他。”
    “怨?”
    柳娥柔盈的点绛丹唇牵出一抹凄楚的笑意,“此生能遇见他,是我之幸。
    我不过只是秦淮河畔珠市乐楼中一歌妓,能得他垂青爱助,已是生所难忘。
    人不能因为想得到过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心生怨意。”
    我拾过一张白帕,替她拭净手上沾的凉水,劝慰她道:“易叔叔从来便不是在意出身之人,柳姑娘怎可妄自菲薄?”
    柳娥摇头:“从前我虽以吟歌抚琴为生,却是高傲得紧,从不将那些贪欢取乐的男子放在眼里,亦从不自惭形秽。
    可真要爱上一人才知,原来这世上所有的自怨自艾,都不是因为身世零落生出的自卑积虑,而是因为那人并不爱你而起的黯然自伤。”
    我为柳娥言语触动,一时喉咙哽咽,难说出话来。
    几滴清泪从柳娥的眼角悄悄滚落,只在她苍白的面庞之上留下一道剔透水痕。
    “那时在淮水之畔,我要他带我离开,其实我心里何尝不知他是勉强。
    只不过是人从来都难逃自私二字,我算准了他对我的怜惜之情,是断断不会在众人面前回绝我的。”
    如豆大的眼泪滴滴连串地打在柳娥藕色的衣衫上,她说着说着却笑了,像是在笑自己的执念,笑自己的傻气,笑自己当时的不明白。
    “可我就算能与他一直在一起又怎样。
    他看着我,却时常像在看着旁人,心里想着的,也是旁人。”
    柳娥抹去了眼泪,略有发红的双眼里没有怨气,只有透彻的淡然。
    我心念一颤,原来她猜得到。
    是了,日日朝夕相对,又是那样关怀在意的人,如何瞧不清那人的心思。
    柳娥缓步走到镜前,揽镜自照,“我不知我是否与人相像,又是哪里与人相像,可我偏偏执拗,从不甘心去做别人的影子。”
    她的眉心隐隐浮起一丝倔强,那是人命途愈坎坷,愈会鲜明保持着的倔强,亦是人用情愈深,愈不愿妥协舍弃的倔强。
    “易叔叔的心里,一定有你的位置的,一定有待你与待旁人不同的地方,也一定不会只是把你当做别人的影子。”
    我坚定地一字一字说与柳娥,这些都并非是我一时臆造,而是我在易叔叔身边真真切切感受到的。
    柳娥和婉一笑,像是在向我道谢。
    我又拿起那信笺,笑道:“你瞧易叔叔还叫你待他到玉门关的时候,为他折一枝新梅报春呢。”
    柳娥笑着轻摇摇头,道:“冬去春来,岂不是一年将过?他这样玩笑着,是以为到明年开春了,我便会忘掉对他的情意,只当他是再普通不过的远游之友呢。”
    “不是以为。”
    我走近了她身畔道:“是期望。
    易叔叔他除了望你不要怨他,也望你能好好生活。”
    柳娥有片刻的静默,旋即只是点头。
    她轻解了最贴身佩戴的软绣香包,将信笺折成小小一片,小心翼翼地放入香包之中,又戴回到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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