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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斯克瑞波尼娅写来邀请信,约我去剧场看剧,并强调说有要事相商,希望我务必前往。我并不想去,但见她措辞郑重,似乎确实有什么重要事情,终是如期前往。
当我抵达剧场时,她还没有来。一个等候在那里的奴隶自称是她的家奴,引我进入准备好的包厢。
“主人一会儿就来,请您在此稍等。”说完,他欠身退下。
这座剧场虽然只是临时的,面积不大,但修建得十分豪华。场内有两个舞台,以及两套观众席,都在一个巨大的旋转轴上。当剧开始时,巨大的机械曲柄带动剧场旋转,两个舞台被扣在一起,合并为一个。座位上的观众也会随之缓缓旋转,形式新奇。
但当转动停止、演员登台,还迟迟不见斯克瑞波尼娅的身影。随着演员开始表演,我的注意力渐渐被舞台上的剧情吸引。
这是一出古希腊悲剧,索福克勒斯的《特剌喀斯少女》,改编之后用通用希腊语上演【注3】。罗马贫民很少有精通希腊语的,所以来看这种剧目的人,要么是在罗马的希腊人,要么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罗马公民。
这部剧中,女主人公得阿涅拉对远行的丈夫赫拉克勒斯忠贞不渝,却不料丈夫变心,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少女,为了得到她而毁灭了她的城邦。当丈夫带着少女归来,得阿涅拉才得知消息。
伴随着单音竖笛和吕底亚笛的乐声,歌队唱着入场歌,把声音当做利箭,穿透每一位听众的心:“那星光灿烂之夜并不永留在人间,灾难不,财富也不,它们一会儿就告退了。快乐也是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
希腊人总能写出最好的悲剧。我不由在心中感叹。
这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以为是斯克瑞波尼娅,转身道:“你可总算……”
但眼前之人不是她,而是她的丈夫。他的轮廓像是按照某个神祗的形象雕刻出来的。冰蓝的眼睛里没有暖意,紧绷的薄唇没有笑意,神色比我上一次见到他时更加冷淡。
我蹙眉:“你怎么来了?”
他语气漠然:“是我让斯克瑞波尼娅把你邀请过来的。如果以我的名义提出,你不会来。”
被人欺骗,我有点恼怒,决定以后再也不接受来自他妻子的任何邀请。
“卡斯托尔啊【注4】,你到底想说什么?”我问。
他不紧不慢道:“昨天,你与利维娅去了朱诺神庙,奉献无花果树液做成的祭品,还到图司库斯街【注5】选购了一批埃及棉和丝绸的衣料。前天,你们组织了一次私人晚宴。三天前,你们去参加了一场诗歌朗读会,去看了两场赛马……”
他竟然对我的行踪如此了解。我冷冷地看着他:“你在派人监视我?”
他无视我的质问,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和利维娅在一起,你很愉快。”
我故意展露一个笑容,拢了拢头发:“没错,我很开心。这与你无关。”
“这与我无关,但与马塞勒斯有关。在你愉快地生活时,想起过他吗?”
我一怔,却是无言。
他淡淡道:“果然,你忘了。离他去世只有一年而已。新的感情轻易取代旧的,像一阵云驱散另一片云。”
我只觉一口气哽在喉间,想要反驳,却无从驳起。他说的是事实。有利维娅在身边,我的生活重新找回了欢乐与阳光,像歌声一样充满欢愉,关于马塞勒斯的记忆骤然变得遥远。
难道我真的如此轻易就忘了他?胸口涌起一阵空虚。
“你骗我来此,就是为了证明这个?”我试图反击,但声调里有了某种难以控制的变化,“管好你的舌头。我的心情,你不会明白。”
“你对待利维娅也同样自私。”他眼中镇定的蓝色浅如水一般透明,“如果你真的喜欢她,就应该考虑她的意愿和利益。”
“我当然考虑过。”
“那你为什么要干涉她的选择?”
“什么选择?”话脱口而出时我就后悔了。我应该立刻转身离开,而不是继续滑入他的语言陷阱。
“你让她远离我。这不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愿,只是为了你。”他清晰的唇线更显冷峻,语气不容置疑,“她选择了接近我,我能给她带来你无法给她的利益。但你对她太自私。”
原来,他这次见我,是为了利维娅。我成了他们之间的阻碍,他要除掉阻碍。
但我不会让他得逞:“难道你对利维娅是好心?即使是一条可爱的宠物狗,我都不会放心让它靠近你。你利用过克劳迪娅,我不能让你再利用利维娅。”
“你认为她像克劳迪娅那么单纯无知?她比你清醒得多,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也有能力去得到。她绝不会甘于平庸的命运。你为她担心,就像乌鸦担心鹰飞得不够高。”
与他争辩,就像尝试和影子理论一样毫无意义。我想反驳,却只能面对自己的无力。心底深处,我知道利维娅与他是相配的,而我比他们平庸得多。我的确没有左右她选择的理由。
盖乌斯转身离开,留下我独自待在包厢里。
舞台上,扮演女主人公的演员辛酸地哀诉:“我把一个少女——我现在认为她不再是少女,而是少妇了——接到家里来,像一个船主接爱一件过重的货物……现在我们两人要在一条被毯下等候他来拥抱。……同她住在一起,共有一个丈夫——这种事哪一个女人忍受得了呢?我看见她的青春之花正在舒展,我的呢,却在凋谢。人的眼睛都爱看盛开的花朵,对那凋谢的却掉头不顾……”
我坐在那里,试图整理一下思路。但心中思绪宛如风平浪静的海面,凝止不动。
第二场戏结束了,演员下台,歌队上场。观众情绪高涨,汇成一片喝彩的海洋,无数双手拍打着,无数的脑袋晃动着,喧嚣声奇怪而热烈。
可怜的女主人公得阿涅拉。当她发现自己不得不与少女分享她的婚床,便试图挽回丈夫的心。没想到媚药却是毒/药,害死了丈夫,她也在绝望和无限悲痛中自尽。
她错误地毒死了她的丈夫,我错误地毒死了马塞勒斯。她被半人马涅索斯欺骗,我被盖乌斯欺骗。
但她死了,我还活着。
整个第四场戏,我都陷入一种心不在焉的茫然状态,听着女主人公坐在床上时临死的台词:“我的婚床和新房啊,从此永别了,你们再也不会把我接到床上来睡眠……”
她为什么要杀了自己?因为她认为她的人生从此陷入绝望和痛苦,不会再有欢乐。
是她错了,还是我错了?
“瞧,我就在你面前。”并不陌生的声音响起。
我恍惚了一下,抬起头,先确定了来人是谁,然后才意识到他的一语双关。【注6】
“是他让你来的吗?”我警惕。
梅塞纳斯摇头,在我身旁的空位坐下,声音温和:“这不是他的安排。但我知道他会在这儿见你,而且我能猜到你现在的心情。”
我自嘲地笑了:“恐怕就连瞎子也能看出我现在心情不佳。”
“但瞎子不会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的目光碰上他的:“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你现在的快乐是否罪恶。”
马塞勒斯才去世一年,我应该仍在哀悼中。但他似乎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变得模糊不清。我被罪恶感包围。
“人们把爱情想象成带翼的丘比特,由弓箭武装起来,手持炽热的火炬,仿佛无坚不摧。但爱情其实就像阿多尼斯的花园【注7】,在浅浅的罐子里栽种一些青翠的植物和花枝。看上去纵然美丽,但因为缺乏滋养,很快就会枯萎。”梅塞纳斯这样说。
我下意识地抗拒:“不,我对马塞勒斯的感情不是如此浅薄。”
他扬了扬眉:“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例外。爱情就像一首美妙的歌,让人总认为自己是第一个听到它的,无论它早已被多少人传唱过。马塞勒斯是你的第一个爱人。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商人中流传着一句话:别购买你看到的第一件商品,即使它看上去极具吸引力。为什么?因为你没有见到更多的商品,缺乏经验,你以为很好的东西不一定真的有那么好。”
“马塞勒斯不是商品。他也不是我唯一的恋爱经验。”
“那还有谁呢?”
我不能说还有盖乌斯,只能沉默。
他将一只手置于我的肩上,仿佛在安抚一个迷茫的小孩:“无论如何,马塞勒斯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不会回来。而你的生活还要继续,不应被长久的悲伤淹没。”
“谢谢你的安慰。”我诚恳道。慰藉我的,不是他话语的内容,而是他的语气和态度,始终充满圆润柔和的意味。
“对于利维娅,我是否做错了?”我问。
他叹了口气:“我无法替你判断对错,只能提供一些信息。上次斯克瑞波尼娅的生日宴会,据说发生了一点小意外?”
我颔首:“因为一点误用的食材。”
“但我猜测,那不是厨师的一时失误。”
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未曾深入:“那到底是什么?”
“一个让凯撒与利维娅相互接近的契机。他们双方都对此心照不宣。”
若是如此,榛子粉是盖乌斯放的,还是利维娅放的,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彼此都试图接近对方,并试探虚实。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凯撒对利维娅如此重视?”他忽然问我。
“她非常优秀、明智……”
“对。但这不是最直接的原因。”
我心里猛地一颤:“难道他爱上了她?”
他却笑了,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你是这么想的?”
“他们很相配。”
“的确,就像盒子与盖子、钥匙与锁一样相配。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他含糊道,然后放满了语速,“你还记得我上次告诉你的关于小庞培的事情吗?某个人取得了他的信任。”
“我记得。那个人很聪明……”说到此处,我骤然回过神来,“难道那个人是利维娅?”
“没错。你知道,尼禄和她曾去西西里投奔过庞培。就在那时,她引起了庞培的关注,并很快取得他的信任,甚至为他出谋划策。”
原来上次梅塞纳斯就试图提醒我,但我没能领会。原来如此。难怪盖乌斯一定要除掉我这个障碍。利维娅可以为他对付庞培提供很多便利,他一定要得到她。
我深吸一口气:“如果是这样,她为何不留在西西里,而要回到罗马?”
“这正是你的弟弟需要得到答案的问题。利维娅有意接近他,想要取得他的信任,但这到底是为了谁的利益?”
我读出了他的暗示:“盖乌斯怀疑利维娅是庞培派来的间谍?”
“庞培的确把她当成他的间谍,让她接近凯撒。但这个间谍是否真的忠心于他,还是个问题。”
我忽然发现,其实我并不那么了解利维娅。
“盖乌斯有自信能让她背叛庞培?”
“如果她的忠心从来不曾属于庞培,那就谈不上背叛。”
我无言以对。
如果这真是利维娅原本的计划,那么她现在已经为我而放弃了这个筹谋已久的计划。因为我,她从此远离盖乌斯。这样,她既不能做庞培的间谍、在盖乌斯身边探听消息,更不可能向盖乌斯倒戈。
她放弃了太多。
某种近似于愧疚的情绪在心中搅动起来。难道就像盖乌斯所说,我太自私?
“我只有最后一句话:爱她,但不要爱上她。”梅塞纳斯道。
“什么?”陷于思绪中的我恍惚抬起头,他却转身离开了。
不知何时,台上的戏剧已然结束。剧场里空荡荡的,除了舞台上还有人在收拾布景,观众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