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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
“进来看看吧。”她拉着我的手,从大门进入,穿过天井前厅。
一切都很熟悉,闭着眼睛也能描述出来:帕罗斯岛的大理石台阶上,带冀的胜利女神立像是希腊原作的复制品。镀金的灰泥天花板上有绘着树林和各色飞鸟,科林斯柱式宛如少女般秀美……
金翅雀在鸟笼里叽叽喳喳地唱着歌,仿佛这是它们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而我的心情不能更坏。
走进花园深处,利维娅介绍着她的想法:“这座忍冬花藤棚架,我打算改建成水池,还需要一座大理石滴水兽。潮湿处适合种植蕨类植物……”
而我心不在焉。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
我回过神来。现在这里是属于她的。盖乌斯把这座宅邸卖给了她?更有可能是他的礼物。她是他的情妇,收到礼物是再正常不过的。就连那些最穷的男人,也懂得把花环放在情人的门槛上,讨她的欢心。
“很好,都很好。”我勉力微笑。
她似乎察觉了我的不对劲,引我进入休息室。
午后的阳光从天窗斜斜射入厅中,在大理石地面上划出明亮的圆。纤细的尘埃在光柱中飘荡。
凉爽的阴影中,是一架雕刻优美的凉床。我们并肩倚靠在凉床上。女奴端来水果和蜜酒,然后退下。
过了一会儿,金杯里的蜜酒仍未动过,盘中晶莹透亮的水果也不能提起我的食欲。半明半暗的室内,只有我和她。一线阳光落在拼贴壁画上的狮子的眼睛处,冷冷地一闪而逝。
她没有开口询问,但我知道自己瞒不过她。她在为我担心。
“这里曾经是盖乌斯与我住过的地方。”我解释,只能说到这里。其余的错误,是永远不能见光的秘密。
她有些意外:“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可以卖掉这里……”
“不用,不需要为了我这么做。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定了定神,“我也不会介意。”
她轻轻将指尖与我的搭在一起:“我知道,凯撒做过让你伤心的事情,那是他的错。但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依然关心你。”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在我面前提起他。她在帮他说话,或许是他的谎言蛊惑了她。
“唯一的亲人?”我轻嗤,“他很快就会有子女。”
她摇头:“斯克瑞波尼娅腹中的孩子不是凯撒的。你知道,她有不少提供特殊服务的奴隶。”
我的确知道。那样的奴隶,斯克瑞波尼娅甚至曾送给我三个。
“即使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也不能说明什么……”
她伸出手指按住我的唇:“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有时会问起关于你的事情。他让我好好照顾你。”
“他太会演戏了。”我抗拒着内心深处一丝隐约的动摇。
她不再试图说服我,只是在我的发间温柔抚摸,将发丝缠绕在指间。那种感觉令人放松,像融化的羊脂般填补裂隙。
过了很久,我才再度开口:“也许我无法原谅的,不是他害死了马塞勒斯,而是他对我的欺骗和背叛。我更恨自己如此愚蠢,竟被他欺骗至此。”
沉默再度降临到我们之间,比一场雨更喧嚣。
对盖乌斯的恨意沉甸甸地存于我体内,渐渐成为一种难以承受的重负,有时分量减轻,但从未消失。而此时,我竟然动摇了。
她起身拿起酒壶。透过淡蓝色的壶身玻璃看去,蜜酒的颜色成了湖泊般的绿,但倒出来是浓郁的琥珀色,宛如浓郁的眼波,带着甜蜜的香气。她斟满两个杯子,其中之一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杯子,抿了一口,感到微凉的液体漫入口腔,又甜又烈,散发出东方香料的味道。
“这酒不错吧?”她问。
我点头。
“用的是产自西西里岛的蜂蜜,采自野百里香和迷迭香。就像忒俄克里托斯【注3】在田园诗里写的那样:蜂房之蜜是最甜美的。”她顿了顿,又转而说起蜜蜂,“……普通的蜜蜂总是好斗易怒,一旦受到攻击,即使攻击者已经退去,也要追赶复仇。但当它们把毒刺留在敌人体内,自己也会死去。只有蜂王是没有刺的,就算有也不会使用【注4】。因此蜂王的寿命最长。”
言外之意,无疑是在劝我聆听宽恕女神克莱门蒂娅的召唤,放弃仇恨。我应该像那些罗马喜剧中的主人一样原谅奴隶的罪过【注5】,还是像斯多葛派哲学家那样拒绝宽恕?【注6】
就这样,我们闲闲聊着,一边聊一边饮酒,不知不觉就喝了不少。没想到这酒的滋味虽然细腻,后劲却不小。蜜酒带来的醉意,渐渐填补了心中空洞。睡意如影袭来。我的头轻轻滑落在她的膝上,任由她轻抚我的脸颊。迷糊中,她的面孔就像蒙蒙雾霭中的月亮。
“休息吧,我的渥大维娅。”
在沉入睡梦前,我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线阳光穿过桌上的玻璃酒壶,把蓝光映在墙上。我的意识也像玻璃般脆弱,被睡神索莫纳斯的手指碰触时跌碎在地,变成无数闪闪发光的碎片。
潜入梦境的是童年记忆。夏末的花园里,随处可见的风铃草开满了花,像发洪水似的。突然进入花园,就像进入阳光中,即使在最昏暗的天气里。
我坐在石阶上,让盖乌斯为我采摘花朵。他还太矮小,风铃草又长得很高,需要踮起脚尖。
“只要最好看的。”我叮嘱他要哪些颜色的花。
薄暮升起,天空泛着紫红色的微光。花瓣平展开来,像被夕阳的光熨平了似的。我捧起一堆花朵,低下头去,用嘴唇、脸颊和额头接受着花瓣的触碰。
蜜蜂在蜜汁饱满的果实旁飞舞,嗡鸣令人昏昏欲睡。盖乌斯来到我身边。我闭上眼,感受着他的小手轻轻把花一朵一朵地埋藏在我的卷发里。
“现在是一朵蓝色的。”男孩的声音像咬开清脆的苹果,“然后是白色。”
浅红,朱红,蓝色,紫色,纯白……那么多颜色的花朵。无论我怎么吩咐他,他从来不会弄错。
就这样,我从一个梦境漂泊到另一个。
醒来时,我才发觉自己躺在一间卧室的床上。时已入夜,帷幔低垂。房中两座铜柱灯用以照明,每座柱灯上挂着六盏小灯。灯油燃烧着摇曳的光,宛如深夜里无声无息的海浪。三足桌光滑的桌面上,映出灯焰跳动的影子。
我坐起来裹上披肩,赤足踏过大理石地面,走到外面。凉风从柱廊四周吹过,送来风信子的气息。微风吹着树叶,我喜欢这样的沙沙声。
抬起头,只见一轮又大又圆的满月,悬浮在深蓝的夜空。月光照在地上,比水仙花还白。
方才的梦境,让我有所触动。此时再看四周,只觉这里曾经处处都有盖乌斯与我的身影。就在这里的石凳上,我曾让他为我念我新买来的诗集。阳光从花藤间漏下来,打在莎草纸上,那纸页透薄得宛如昆虫的翅膀。他的薄唇吐出拉丁语或希腊语的诗句,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宛如年轻的神o。
他的声音本是不适合读诗的,太平静,太冷漠。不管念多么温柔多情的诗句,由他读来,都像《伊利昂纪》中的点船录【注7】。然而冷漠到了极致,却有一种异样的天真。
这些记忆,被封存了太久,久得我以为自己已然忘却。此时它们浮现起来,就像某些小动物要等待适合的天气才会出现。我试图找回理智:盖乌斯早已变得陌生。他甚至曾把我禁锢在此,像对待笼子里的动物。不可原谅,坚硬的自尊心告诉我。
这时,一个女奴走过来,询问我是否需要用餐。
我并不觉得饿,摇了摇头:“你的女主人在哪里?”或许利维娅能帮我理清思绪。
她迟疑了刹那才回答:“我的女主人现在抽不开身,稍后应该会过来。请您在这里休息一下,我会在这儿服侍您。”
我点点头,没有怀疑。
在花园里坐了一阵子,风越来越大。大风涌至,四周树木哗哗作响。植物在风中舞动,散发潮湿的香气。我的披肩也向后飘起,宛如一双欲飞的翅翼。恐怕要下雨了。
饥饿感终于浮上来,我让那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女奴去吩咐厨房、准备点清淡的食物。
她离开后,风更大了。树梢在越来越大的风中剧烈摇晃,叶片击打在一起仿佛敲着战鼓。很快便多了啪嗒啪嗒的声响,大颗大颗的雨珠打在叶片上。
未免淋湿,我避入走廊。这附近我很熟悉,漫游似的朝前走去,感受湿凉的空气轻轻吹着后颈。走廊上的灯光在风中明灭闪烁。
我喜欢这样的天气。只有当雨来临时,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人在有限的空间里,才能真正安静下来。
寂静中,模糊的声响从一间卧室传来。我驻足在门前,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就在这时,穿廊风涌了过来,扬起了门帘。那一瞬,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亮光让人措手不及。在那雪亮的光线中,我看到一对年轻男女正在交/欢。
赤/身/裸/体的女子骑在同样赤/裸的男人身上。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挽在头上,露出雪白的后颈和光滑的背部。她抬手松开发髻,一头长发如水般流泻下来,把男人的身体也笼罩在其中。她跨坐在他身上,引他进入自己的体内。浓密的波浪般的长发,随着一起一伏的动作,在她的背上荡漾。
虽然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但我不会认错那熟悉的长发。利维娅。
又一道闪电划过。我看到了面对着我的男人,他也看到了我。那双冰蓝的眼睛镇定地盯着我,有种奇异的光泽,在暗中发着光,宛如捕猎时的野兽。
下一瞬间,他揽住她的腰,翻身把她扑倒在床上。她的长发辗转在凌乱的衾枕之间。他抬起她的大腿,再次进入,像发/情的雄鹿似的用力冲撞着。光影拂过他们同时摆动的腰肢。
作为旁观者来看,房事中的人类看起来总是不免滑稽,与野蛮的动物无异。但他们看上去很默契。这种默契像某种系绊,会持久下去,至少不会很快消失。我这样想着,竟有种与自己不相干的感觉。
为何如此寂静?我是否听到了他们的喘息和低语?
就在这个奇怪的念头闪过时,随着闪电而来的雷声兀然炸起,似千军万马般轰隆隆碾过头顶。暴雨撞击地面,声响嘈杂。沉闷的隆隆声在空中擂动。我颤抖了一下,恍惚想起,这张床脚雕成豹爪式样的象牙床并不陌生。曾经,盖乌斯与我在这张床上有过肌肤之亲。
我转身离开,就像从未到过。柱廊外,倾盆大雨重重地击打着地面,整座住宅似乎都在震颤。过了一会儿,才发现颤抖的唯有我自己而已。